雨带着海雾的湿气，将屯门的唐楼浇得透湿。任沐肖坐在窗边，看着雨滴顺着屋檐蜿蜒而下，在窗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自那天之后，叶危就叮嘱她最近别去军政厅，加之昨夜墨斋传来消息，日军近期加强了对出入人员的盘查，她也不想他为难。
屋角的座钟刚敲过十点，隔壁突然传来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打翻了搪瓷盆。任沐肖起身披上外套，踩着布鞋走过吱呀作响的走廊。孟姐家的木门虚掩着，她轻轻叩了叩，就听见孟姐温柔的声音：“是小任吗？进来吧。”
推开门，一股淡淡的米糊香扑面而来。孟姐正坐在小板凳上，怀里抱着一岁半的小石头，孩子的小手攥着半个粗面馒头，嘴角沾着米糊。看到任沐肖，小石头立刻伸出手，咿咿呀呀地喊着“姨”。
“快坐。”孟姐腾出一只手，指了指桌边的椅子，“刚想给你送碗米糊，就听见你敲门了。”她用围裙擦了擦手，眼神落在任沐肖的旗袍上，“这天穿旗袍凉不凉？我给你找件褂子穿。”
“不用啦孟姐，我不冷。”任沐肖接过小石头，把他放在腿上逗着玩，“今天怎么没见你去巷口摆摊？”孟姐平时总在巷口卖些手工缝的布老虎，补贴家用。
孟姐叹了口气，往灶膛里添了块柴火，火苗映得她眼底泛红：“下雨天人少，再说石头昨晚有点咳嗽，我也放心不下。”她望着窗外的雨帘，声音突然轻了下来，“大前年这个时候，石头他爹还在呢。”
任沐肖的动作顿了顿，她知道孟姐的丈夫是被日军抓去修铁路后失踪的，却从来没听过他们的故事。小石头似乎察觉到母亲的情绪，伸出小手拍了拍孟姐的胳膊，奶声奶气地喊着“娘”。
“那时候我们刚成亲。”孟姐的指尖无意识地着衣角，像是在触碰遥远的回忆，“我是被我爹用一袋精米换给石头他爹的，那时候我心里恨啊，觉得自己就是个物件。”她笑了笑，眼角却泛起泪光，“可成亲那晚，他第一次见我，没说别的，先端来一碗红糖水，还有两个热乎乎的饼子，问我渴不渴、饿不饿。”
任沐肖的心揪了一下，她能想象到那个画面，昏暗的油灯下，一个憨厚的男人笨拙地关心着自己的妻子，用最简单的方式，驱散了她心中的惶恐。
“从那一眼起，我就觉得这人靠谱。”孟姐的声音软了下来，“他话不多，却总把好东西留给我。后来有了石头，我以为日子能慢慢好起来，结果……”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伸手擦了擦眼泪，“小日本儿抓劳工修铁路，他被强行带走，再也没回来。”
“后来他的朋友从铁路那边逃回来，说他是被日本人打死的。”孟姐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就因为他多给了旁边的老人半个窝头，被日本兵看见，当场就被枪托砸……”
任沐肖轻轻抱住孟姐的肩膀，眼眶也红了。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这样的悲剧每天都在上演，多少家庭被拆散，多少亲人阴阳两隔。小石头似乎感受到了悲伤的气氛，伸出小手搂住任沐肖的脖子，把脸埋在她怀里。
“孟姐，节哀。”任沐肖轻声说，“你还有小石头呢，你看他多乖，都能喊娘了。”她把小石头举起来，逗得孩子咯咯首笑。
孟姐看着儿子的笑脸，情绪渐渐平复下来：“是啊，以后我就指望石头了。”她眼神坚定，“我要攒钱让他读书，让他有出息，再也不用受小日本儿的欺负。”
“一定会的。”任沐肖点头，“小石头这么聪明，将来肯定有大作为。”
孟姐突然笑了，用胳膊肘碰了碰任沐肖：“说起来，小任啊，你和上次那个穿洋装的后生是什么关系啊？”
任沐肖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孟姐说的是叶危：“啊？哪个啊？”她故意装傻，耳尖却悄悄红了。
“还跟姐打哑谜呢！”孟姐笑着戳了戳她的胳膊，“就是去年这个时候，晚上来找你的那个，长得斯斯文文的，一看就是有学问的人。”
“他叫叶危。”任沐肖的声音软下来，想起叶危温柔的眼神，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我们现在……还可以吧。”
“我就知道！”孟姐眼睛一亮，“那后生一看就是个靠谱的，你们俩站在一起，特别般配！”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小任你也是个聪明的孩子，一看就是读过书的，跟他在一起，准没错。”
任沐肖被夸得脸红，连忙转移话题：“孟姐，这都六月多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可不是嘛。”孟姐望着窗外，“去年这个时候，石头还不会走路呢。”
“在我的老家，这个时候该收麦子了。”任沐肖的思绪飘回现代，想起老家麦收时的场景，“小麦成熟的时候，金黄一片，一眼望不到头。全家老少都会出动，用镰刀收割，割下来的麦子要捆成捆，拉到院子里晒。”
“麦子？”孟姐好奇地问，“那是什么样的？”她长在南方，只见过收水稻，没见过收麦子。
“特别壮观！”任沐肖来了兴致，“而且我们北方人爱吃的馒头、面条，都是用小麦做的。”她比划着，“我们老家的院子可大了，晒麦子的时候，整个院子都铺满金黄的麦穗，太阳一晒，满院子都是麦香味。到了暮夏，还能掰玉米，玉米煮熟了，又香又甜。”
孟姐听得入了迷，眼睛里满是向往：“听着就好啊。”她摸了摸小石头的头，“等不打仗了，我也带石头去北方看看，见见世面，尝尝北方馒头和玉米，看看和我们屯门的是不是一个味儿。”
“一定会有那一天的。”任沐肖坚定地说，“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我带你们吃最地道的北方菜。”
雨渐渐小了，阳光透过云层，在地面上洒下光影。小石头在任沐肖怀里睡着了，呼吸均匀。孟姐轻轻接过孩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盖上薄被。
“留下来吃午饭吧？”孟姐说，“我煮点红薯，再蒸个菜饼子。”
“好啊。”任沐肖点头，看着孟姐忙碌的身影，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在这个动荡的年代，这样的家常时光，就像黑暗中的微光，温暖着每个人的心。
她走到窗边，望着渐渐放晴的天空，想起叶危的背影。她知道，他们正在为了孟姐口中的“不打仗的日子”而奋斗，为了让更多的家庭能像这样安稳地吃一顿饭，能有机会去看看远方的世界。
阳光越来越亮，照在唐楼的青石板上，反射出耀眼的光。任沐肖相信，终有一天，这样的阳光会洒满整个中国，再也没有战争，再也没有分离，每个人都能安稳地生活，去追寻自己心中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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