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嬿婉被贬禁足的风波，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在深宫之中荡漾了许久，才渐渐平息。经此一役，众人皆见识了这位新任养心殿首领太监的手段与心机，再无人敢因其年轻而有所轻视。连带着与进忠交好、或者说被他明确维护的沈涵，在御茶房的地位也变得微妙起来，掌事姑姑对她愈发客气，连一些繁重的活计也极少派给她。
时令己入深冬，北风凛冽，呵气成霜。紫禁城被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寒意之中，连往日喧嚣的御花园也变得人迹罕至。
进忠如今在御前的地位愈发稳固，乾隆似乎颇为赏识他办事的沉稳与机敏，一些不甚紧要却又需贴近圣心的差事，也渐渐交由他打理。他依旧忙碌，但眉宇间那份因挣扎求生而带来的阴郁戾气，却淡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手握权柄后自然流露的、内敛的威仪。只是这威仪，在踏入沈涵这方小院时，便会尽数卸下。
这夜，外面飘起了细碎的雪沫子，落在地上，顷刻便化了，只留下一片湿漉漉的寒意。进忠踏雪而来，官袍下摆沾了些泥泞的水渍。他推开门，带进一股冰冷的寒气，却瞬间被屋内融融的暖意包裹。
沈涵正坐在炭盆边，就着明亮的灯火，手里拿着针线，似乎在缝制着什么。见他进来，她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迎上前，很自然地接过他脱下的、带着室外寒气的靛青官袍，抖落上面的雪沫水珠，挂在一旁的架子上烘着。
“下雪了？路上可滑？”她一边问，一边将一首温在炭盆边小铜壶里的热水倒进盆中，浸湿了布巾递给他擦脸。
“不妨事。”进忠接过温热的布巾，敷在脸上，那暖意顺着毛孔蔓延开来，驱散了满身的寒气与疲惫。他看着沈涵为他忙碌的纤细身影，灯光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心中那片最柔软的地方被填得满满的。
擦完脸，他走到炭盆边坐下，目光落在她方才放下的活计上——那是一双快要完工的、厚实的千层底棉鞋，鞋底纳得密实整齐，鞋面用的是深蓝色的贡缎，一看便是给他的。
“不是才做了暖耳，怎么又做起鞋来了？仔细伤了眼睛。”他语气里带着不赞同，伸手想去拿那双鞋，却被沈涵轻轻拍开。
“快好了，就差几针。”她重新拿起针线，就着灯光，细细地缝合着最后的接口，“你整日站着，鞋底薄了不抗冻。这料子还是你前次给我的，结实耐磨，里面絮了新棉花，穿着肯定暖和。”
进忠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灯光下，她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缝得很认真，一针一线，都带着细致入微的关怀。他不再劝阻，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享受着这难得的、充满烟火气的宁静。
屋内炭火噼啪，窗外雪落无声。一种无需言语的安详与默契在两人之间流淌。
鞋子终于做好了。沈涵咬断线头，将鞋子递给他：“试试看合不合脚。”
进忠接过那双沉甸甸、软乎乎的棉鞋，依言脱下靴子换上。鞋子大小正好，包裹着他因久站而有些酸胀的双脚，温暖而舒适，仿佛将所有的寒意都隔绝在外。
“很合脚，很暖和。”他抬起头，看着她，眼底漾着真实的笑意与感动。他站起身，在屋里走了几步，感受着那份踏实的暖意，如同踩在云端。
“合适就好。”沈涵也笑了，眉眼弯弯，带着满足。
进忠重新坐下，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递给她：“给你带的。”
沈涵好奇地接过，打开油纸，一股混合着奶香和果仁香的甜腻气味扑面而来，里面是一块烤得焦黄、撒满了核桃仁和葡萄干的酥饼，还带着他怀里的余温。
“这是……？”御膳房的点心她见过不少，这般模样的却少见。
“是西域那边进贡来的方子，叫‘巴哈力’，御膳房刚试做出来，皇上赏了些，我瞧着甜，你应当喜欢，便留了一块给你。”他语气随意，仿佛只是顺手拿了一件不起眼的小玩意。
沈涵捏下一小块放入口中，口感扎实，甜而不腻，核桃和葡萄干丰富了层次，确实是她喜欢的口味。他总是这样，将她的一切喜好都记在心上。
“很好吃。”她将剩下的仔细包好，准备留着慢慢吃，又给他倒了杯热茶，“你也尝尝我新沏的茶，是用存着的梅花雪水泡的，你尝尝看。”
茶是普通的六安瓜片，但因着水好，又沏泡得法，入口格外甘洌清醇。进忠品着茶，看着对面小口吃着酥饼的沈涵，只觉得这狭小简陋的厢房，比那金碧辉煌的养心殿，更令人心安。
“卫氏那边……近日可还安分？”沈涵放下酥饼，终究还是问出了心中的隐忧。虽然卫嬿婉己被禁足，但那个女人，就像潜伏的毒蛇，谁也不知道她何时会再次暴起伤人。
提到卫嬿婉，进忠的眼神冷了一瞬，随即恢复平静。“她如今自身难保，翻不起什么大浪。”他淡淡道，“皇上虽未再提，但心中芥蒂己生。她若聪明，便该老老实实缩着。”
话虽如此，沈涵却并未完全放心。她了解进忠，他越是表现得云淡风轻，内心对卫嬿婉的警惕便越深。那是他前世的梦魇，今生的死敌，绝不会因一次挫败而彻底放下。
“总之，你还是要多加小心。”她叮嘱道。
“我知道。”进忠应着，伸手过去，将她微凉的手握在掌心，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她，“如今不同往日，我能护得住自己，也能护得住你。”
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却给她无比的安全感。沈涵回握住他，轻轻点了点头。
“等开春了，”进忠看着她，忽然低声道，“我想法子，看能不能将你调去更清闲些的地方，比如藏书阁或者针工局，离那些是非远一些。”
沈涵心中一动，抬头看他。他这是在为他们的未来做更长远的打算了。她看着他眼中清晰的规划与承诺，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都好，”她柔声道，“只要能安稳度日，在哪里都一样。”
雪似乎下得大了些，簌簌地落在窗棂上。炭盆里的火依旧旺着，映得两人脸上都是暖融融的橘红色。他们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双手交握，听着彼此的呼吸和窗外落雪的声音。
冬夜虽寒，情意正浓。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隔绝了外间的风雪与算计，只剩下彼此眼中最真实的倒影，和掌心传递的、足以融化冰雪的温暖。前路依旧漫长，但此刻的相守，便是最好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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