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隧道深处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只有应急电源接口那里一点微弱的绿色指示灯，像垂死萤火虫的尾巴，在绝对的漆黑中顽强地闪烁。空气里混杂着铁锈、陈年灰尘、还有一股从墙壁裂缝渗出的、带着地下水的阴湿和某种有机物腐败后的甜腻气息，吸进肺里沉甸甸的，让人喉咙发痒。林野蜷缩在废弃配电室的角落，背靠着一台冰冷粗糙、布满锈迹和剥落油漆的配电箱。寒冷从水泥地和金属箱体深处丝丝缕缕地透出来，钻进他单薄破烂的衣服，带走体内所剩无几的热量。
他手里捏着最后小半块硬得像石头的能量棒，用牙齿一点点啃刮下粉末，混着唾沫艰难地咽下去。胃里空得发慌，一阵阵灼烧般的饥饿感提醒他资源的枯竭。旁边放着一个用锈蚀铁罐改成的杯子，里面是从隧道顶壁凝结水滴汇集起来的、带着明显铁腥味的浑浊液体，他喝得很慢，每一口都珍惜无比。
便携终端放在膝头，屏幕是这里唯一的光源，幽蓝的光芒映着他消瘦凹陷的脸颊和干裂起皮的嘴唇。他没有开首播，而是反复播放着上一次首播的录像，尤其是那些观看人数和打赏数额剧烈波动的片段。他的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缓慢滑动，暂停，回放，再暂停，眼神专注得像一个研究古卷的学者，只是这古卷记录的是他自己的痛苦、愤怒和绝望，以及观众们随之起伏的情绪浪潮和数据反馈。
那些匿名涌来的、数额惊人的生存币，像精确的标尺，在他最激动、言辞最尖锐、情绪最跌宕的时刻达到峰值。数据冰冷而客观，指向一个事实：强烈的、极端的情感波动，是那个隐藏在幕后的噬能体网络愿意支付高价购买的“商品”。它不在乎这情感背后的真相和道德，只在乎其强度和“风味”。
一个念头像毒蛇一样缠绕上来，冰冷而清醒：他或许永远无法理解那个庞大的网络意识到底想要什么，就像蚂蚁无法理解人类为何要修建高楼大厦。但蚂蚁可以学会避开人类的脚步，甚至利用人类遗落的食物残渣生存。他不需要理解“为什么”，只需要弄清楚“怎么做”。
他关闭录像，尝试着通过终端后台一个极其隐秘的、或许是星图沉睡前提过的数据接口，向那片浩瀚的能量海发送了一道意念。没有文字，只是一股强烈的、带着试探和疑问的情绪波动，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没有回应。不是拒绝，是彻底的、绝对的沉寂。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一个有意识的存在，而是一片遵循固有规律运行的自然现象，比如地磁，比如潮汐。他又尝试发送了几次，夹杂着不同的情绪色彩，愤怒、乞求、甚至一丝挑衅，结果依旧。那片网络依旧按照它自身的、难以理解的节律运转着，对他的存在和试探漠不关心。
这种非人格化的、绝对的沉默，起初带来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渺小感。但很快，一种奇异的平静取代了不安。既然无法沟通，无法理解，那么所有的道德挣扎和情感内耗都失去了意义。就像水手不会去质问风暴为何来临，只会想方设法调整风帆，利用风势。
他的思维彻底转向了实用层面。他将噬能体网络看作一个巨大的、充满未知能量的自然奇观，一个可以尝试利用的环境因素。他要做的，不是去揣摩它的意图，而是研究它的“习性”，找到触发它“馈赠”的规律，并尽可能安全地从中汲取生存和发展的资源。
他重新打开数据记录，开始进行更精细的、近乎冷酷的分析。他不再关注首播内容的情感内涵，而是专注于量化指标：情绪爆发的起始点、持续时间、峰值强度、不同情绪转换的频率和节奏、以及首播结束后引发的讨论热度和持续打赏的衰减曲线。他开始在脑海里给各种情绪“产品”分类定价：纯粹的绝望价值多少单位生存币？绝望中骤然点燃的希望溢价多少？被长期压抑后爆发的愤怒与坚定复仇的决绝组合起来，是否能产生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他甚至回顾了自己早期那些更侧重于单纯求生存、情绪波动较小的首播录像，那时的打赏寥寥无几。对比现在，结论清晰得残酷：越是极端、越是矛盾、越是能撕裂观众心理防线的“剧情”，市场回报率越高。
一套基于纯粹功利计算的“情感期货”操作思路，在他脑中逐渐清晰、成型。首播，不再是为了倾诉、求救或揭露，而是一场精密策划的情感工程。他需要成为编剧，设计冲突和转折点；需要成为导演，掌控节奏和氛围渲染；更需要成为主演，精准调动自身和观众的情绪，最终生产出符合“市场需求”的高浓度、高纯度的“情感结晶”，用以兑换宝贵的生存资本。
他关掉分析界面，在终端简陋的备忘录上开始起草一份简陋的“生产计划”。下一场首播的主题？或许可以围绕“寻找并联合其他‘渡鸦’计划的幸存者”展开？需要一些“证据”，哪怕是伪造的线索和声音片段，营造出一种从孤立无援到发现同伴、从绝望到萌生反抗火种的强烈转折感。或者，更冒险一些，主动“推测”并渲染一些关于“盖亚”系统终极目的的恐怖可能性，引发观众对未知的、系统性的、无法抗拒的毁灭力量的深层恐惧和无力感，这种集体性的恐慌，或许能卖出更高的价钱？
他像一個精于算计的商人，评估着每一种“产品方案”的潜在收益、操作难度和可能引发的风险。道德底线？那是在确保自己能活下去、并且有能力继续这场游戏之后，才有资格偶尔回头瞥一眼的、遥远而模糊的界碑。在这个连“天道”都沉默而只遵循冰冷交换规则的世界里，抱着道德不放，无异于自缚双手跳进深渊。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一丝血腥味，是嘴唇开裂渗出的血。眼神里最后一点属于常人的迷茫和温度，彻底消散，只剩下猎手评估猎物价值时的专注与近乎无情的冷静。
他不再试图去理解那片沉默的、庞大的能量之海。他只想学会，如何从它那里，安全地汲取足够的力量。至于这力量最终会把他塑造成什么模样，他己经无暇顾及。生存下去，并且赢下去，是此刻唯一重要的事情。而情感，无论是他自己的，还是被他引导的观众的，都只是达成这一目标的、可再生的、待价而沽的燃料罢了。黑暗的隧道里，只有他均匀而轻微的呼吸声，以及终端屏幕幽幽的蓝光，映照着一双彻底步入计算与交易之境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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