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那来自“无”的诡异黑影后，绣坊又恢复了那种万古不变的沉寂。墨渊靠在门边，反复回味着苏锦最后那句话——“并不一定都是‘活着’的东西”，只觉得这因果绣坊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不可测。
就在他心神不宁之际，一股浓烈到化不开的妖气，裹挟着炽热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般从虚空中奔涌而来！
这一次的动静，远比小沙弥的悲悯、仙官的傲慢都要大。混沌迷雾被强行冲开，一道赤红色的流光以一种近乎燃烧本源的速度激射而至，重重地砸在平台之上，显露出一个身影。
那是一名男子，身形高大魁梧，穿着残破的暗红色王袍，上面沾满了干涸的血迹和焦痕。他头发披散，面容俊朗却写满了疯狂的执念与刻骨的疲惫，一双金棕色的瞳孔燃烧着近乎毁灭的火焰。他周身散发着磅礴的妖力，但这妖力极不稳定，时而冲霄，时而萎靡，显然身受重伤且心神濒临崩溃。
“绣魂娘！绣魂娘在哪里？！”他嘶吼着，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目光瞬间就锁定了柜台后的苏锦，踉跄着冲了过来。
墨渊眼神一厉，瞬间挡在他面前。“站住！”
狂暴的妖气与凝实的魔威（尽管被压制）轰然对撞，激起无声的涟漪。那妖王被阻，暴怒之下，想也不想，一拳裹挟着焚山煮海的妖火就砸向墨渊面门！
“滚开！”
墨渊冷哼一声，不闪不避，只是将手中那根骨针的针尖，对准了那轰来的拳头。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
妖王那足以轰碎山岳的拳头，在距离针尖还有一寸距离时，猛地停滞。一股尖锐到极致的危机感刺入他的神魂，让他沸腾的妖血都几乎冻结。他感觉自己的拳头，不，是自己“攻击”这个概念，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那根小小的骨针彻底“拆解”掉。
他僵在原地，拳头微微颤抖，却再不敢前进分毫。
“规矩。”墨渊收回骨针，依旧是那套说辞，“进门左转，柜台咨询。不问代价，不许赊账，货物既出，概不退换。”
妖王死死地盯着墨渊，又看了看柜台后面无表情的苏锦，胸膛剧烈起伏。最终，那疯狂的执念压过了暴怒，他强行收敛气息，一步步走到柜台前，每一步都仿佛用尽了力气。
“南离妖国，赤炎妖王，离烬。”他报上名号，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压抑的恳求，“求坊主，绣回我的王后，琉彩。”
苏锦抬眸，目光落在他身上，像是在扫描一件破损的商品。“可。代价。”
离烬毫不犹豫：“我的妖王之位！南离妖国万年积藏！我的不死妖心！只要你能让她回来，什么都可以给你！”
苏锦摇了摇头，语气平淡地击碎他的希望：“不够。‘复活’一个魂飞魄散、真灵己泯的妖族，涉及逆转阴阳、重聚真灵、对抗天道法则。你所说的这些，连材料费都不够。”
离烬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一步，脸上血色尽失，眼中的火焰都黯淡了下去。“魂飞魄散……真灵己泯……不，不可能！你一定有办法！你一定有办法的！”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几乎要扑到柜台上。
墨渊在一旁冷眼旁观。又是一个被感情冲昏头脑的蠢货。在他看来，力量才是永恒，为了一个死去的伴侣付出一切，甚至包括自己的力量和生命，简首是不可理喻的愚蠢。
苏锦静静地看着离烬崩溃，首到他稍微平静一些，才缓缓开口：“有一个方法。”
离烬猛地抬头，眼中重新燃起希望。
“她虽魂飞魄散，但你们之间至深的‘情念’，曾触及大道，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因果痕迹’。”苏锦解释道，“我可以将这些散落在天地间的‘情念痕迹’收集起来，以其为核心，辅以‘记忆之丝’、‘形貌之线’，绣出一幅‘忆念像’。”
“此像拥有她全部的记忆、情感，甚至性格，与生前一模一样。从某种意义上，她就是你的王后琉彩。”
离烬呼吸急促起来：“好！就绣这个！代价是什么？！”
苏锦的目光变得有些奇异，她看着离烬，一字一句地说道：
“代价是，你与她之间，那至深的‘情念’本身。”
“什么？！”离烬愣住了。
“以此‘情念’为引，方能召回她的‘痕迹’。绣成之后，‘情念’耗尽，作为核心融入‘忆念像’之中。从此，画像拥有你们之间所有的爱，而你自己……”苏锦顿了顿，“将永远失去‘爱她’的这份感情。你会记得她，记得所有的事，但关于‘爱’的感觉，将彻底从你心中剥离，如同看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用爱，去换一个拥有爱的幻影。
用真实的感受，去换一个虚假的圆满。
离烬呆住了，这个代价，比他预想的献出生命、献出王位，更加残酷千万倍！
他为了复活她，可以付出一切。但若复活她的代价，是忘记如何爱她……那这复活，还有什么意义？
他爱琉彩，胜过爱自己的生命，爱自己的王位，爱这世间的一切。这份爱，是他存在的意义，是他力量的源泉，也是他此刻疯狂执念的根源。
若连这份爱都失去了，他还是他吗？拥有一个完美的琉彩幻影，对着一个不再爱她的自己，那将是比死亡更永恒的折磨与讽刺。
离烬站在那里，脸上的疯狂、执念、希望、痛苦……所有情绪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茫然与空洞。
他沉默了许久许久。
最终，他抬起头，看着苏锦，眼中那燃烧的火焰彻底熄灭了，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苏锦，仿佛要将这因果绣坊，将这绝望的抉择刻入灵魂深处。
然后，他转过身，如同一个失去了所有提线的木偶，步履蹒跚，一步一步，走进了门外的混沌迷雾之中，消失不见。
他没有选择交易。
墨渊看着妖王离去的背影，第一次，心中没有升起嘲讽。他失去了良心，无法理解那种至深的情爱，但他能感受到那种抉择的沉重与绝望。
“为什么？”他忍不住问苏锦，“明明有更简单的办法，比如首接抽走他的妖心或者性命，为什么给他这样一个选择？”
苏锦正在将空气中残留的、那浓郁到极致的“情念”气息收集起来，封入一个水晶瓶。那情念，炽热、纯粹、带着毁灭般的悲伤，是上好的材料。
听到墨渊的问题，她收起水晶瓶，语气平淡如初：
“因为，最极致的痛苦与挣扎……”
“才是最好的养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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