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照发出的那声“谢谢”，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没有激起期待的涟漪，却悄然改变了潭水的温度。那个空白头像依旧沉默，但她能感觉到，某种隔在他们之间的、坚硬的冰层，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她的设计稿在美术馆项目组内部获得了极高的评价。那种将冰冷工业质感与柔软艺术表达相结合的风格，充满了矛盾的美感和力量，精准地切中了“破茧新生”的主题。项目负责人甚至特意打电话来，称赞她“找到了独特的灵魂”。
这份认可，比任何巨额支票都更让她感到踏实和喜悦。她更加投入地工作，将全部精力倾注在细节的打磨上。工作室的灯光常常亮到深夜，里面堆满了面料样本、设计稿和各种试验品。虽然忙碌，她的眼神却越来越亮，那是一种被梦想和自我价值滋养的光芒。
与此同时，沈砚的生活仿佛进入了一种新的“程序化”模式。
他依旧是那个雷厉风行的集团掌舵人，但细心的高峤发现，老板身上某些细微的东西改变了。他不再像前一段时间那样，像个完全失去情感的工作机器。他会在他庞大的办公桌上，留出一小块区域，上面除了那片Ra0.2砂纸，还多了一本最新一期的、颇为小众的设计杂志。高峤偶然瞥见，杂志内页被折起的一角，是一篇关于城南某新兴设计师工作室的简短报道，配图是一个模糊的、在工作室窗前低头画图的侧影。
沈砚没有再去“偶遇”她，也没有再通过任何渠道打探她的消息。他只是沉默地关注着那个与她相关的、微小的领域，像守护着一颗在遥远星系独自闪烁的星星。
一天，沈氏集团旗下一个高端酒店品牌，需要为即将开幕的度假村定制一批具有艺术感的客房软装和员工制服。项目预算高昂，吸引了众多知名设计工作室竞标。
当项目书被送到许照的工作室时，她看着委托方“沈氏集团”那几个字，握着文件的手指微微收紧。这是一个巨大的机会，也是一个……显而易见的考验。
她可以选择避开，维持现状的平静。但内心深处那股不服输的劲头，以及一种想要站在平等位置上、与他以及他的世界再次对话的隐秘渴望，促使她接下了这个挑战。
她没有试图联系沈砚寻求“便利”，甚至没有在投标文件中提及任何与他相关的过往。她完全凭借自己对项目理念的理解和专业的设计能力，拿出了一套极具巧思的方案——将度假村所在地的自然风光（山、海、岩石）的纹理与质感，通过现代设计语言进行抽象转化，运用到织物、器皿和制服细节中。她的方案里，甚至不经意地再次运用了那种“磨蚀感”的美学，只是这次更加成熟、内敛。
评审当天，许照穿着自己设计的一套利落的米白色套装，准时出现在沈氏集团总部。这是她离婚后，第一次回到这里。心境却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不再是以沈太太的身份，也不是以记忆秘书的身份，而是以合作方、“照·设计工作室”主理人的身份。
她在会议室里，冷静而清晰地阐述着自己的设计理念，回答着评审团尖锐的专业问题。她的目光偶尔会掠过坐在主位、面无表情的沈砚，他穿着深灰色的西装，低头看着手中的方案，看不出任何情绪。
首到她讲到灵感来源中对“天然肌理”与“人工打磨”之间关系的思考时，沈砚抬起了头。他的目光与她在空中短暂交汇，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有纯粹的、专业层面的审视。但许照捕捉到了，在他那双深邃的眼眸最底层，一闪而过的、极细微的波动。
那不是对旧情的眷恋，更像是一种……确认。确认她离开他之后，确实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扎实而闪耀的路。
她的阐述结束后，会议室里响起礼节性的掌声。沈砚没有表态，只是示意下一位竞标者继续。
几天后，中标结果公布。
“照·设计工作室”以其独特的概念和出色的完成度，成功拿下了这个项目。
收到正式通知邮件时，许照在工作室里静静地坐了很久。阳光透过阁楼的窗户，照在她颈间那枚纽扣项链上，反射出一点微光。这一次的成功，没有依靠任何过往的情分，纯粹是实力的证明。这比她预想中，更能给她力量。
项目的合作过程，意料之外的顺利，也意料之外的……疏离。
沈砚没有亲自参与具体的对接，所有事务都由他手下一位干练的项目总监负责。许照也完全公事公办，所有的沟通都通过邮件和工作群进行，专业、高效，不带任何私人情绪。
只是在一次关于面料样本的确认环节，项目总监有些为难地表示，沈总对主客房窗帘的最终质感有些特别的要求，希望她能亲自带最后几款样本去他办公室做最终确认。
许照没有拒绝。
再次走进沈砚的办公室，感觉己然不同。这里不再是他们共享的空间，而是他绝对的领域。他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背后是整面的落地窗，城市的天际线在他身后铺陈开来，将他衬托得更加居高临下，也……更加孤独。
“沈总。”许照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将面料样本放在桌上。
沈砚抬起头，目光先是在她颈间停顿了半秒（她今天特意将项链戴在了外面），然后才落到那些面料上。他伸出手，指尖逐一抚过那些或柔软或粗粝的织物表面，动作专注而缓慢。
“这一款，”他最终指定了一款带有细微磨砂肌理的灰蓝色面料，“质感很好。就它吧。”
他的语气平淡公事化，听不出喜怒。
“好的。”许照记下，准备离开。
“许照。”他忽然叫住她。
她停下脚步，回头。
沈砚看着她，眼神复杂，沉默了足足有十秒，才终于开口，问了一个与工作完全无关的问题：
“你工作室的阁楼……晚上下雨的时候，会漏雨吗？”
这个问题如此突兀，如此私人，让许照完全愣住了。她租下那个工作室后，确实发现阁楼有一处轻微的渗漏，之前一场夜雨让她手忙脚乱了一阵。他是怎么知道的？
她看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戏谑或试探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笨拙的关切。
那一刻，所有精心维持的佛被这个问题轻轻撬开了一条缝。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失忆”时，会因为一句系统提示而砂纸寻求安抚的男人。
“偶尔……会有一点。”她如实回答，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些许。
沈砚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重新低下头，看向桌上的文件，仿佛刚才那句问话只是她的幻觉。
“那我先走了，沈总。”许照说道，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门关上的瞬间，沈砚抬起头，目光落在紧闭的门板上，久久没有移开。他拿起桌上那片Ra0.2砂纸，指腹反复着那个早己光滑无比的边缘，眼底深处，翻涌着无人能见的、汹涌的暗流。
许照走出沈氏集团大楼，傍晚的风吹拂着她的发丝。
她抬手，轻轻触碰着颈间的纽扣项链。
那个关于漏雨的问题，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久久不散。
它无关权势，无关利益，甚至无关风月。
那只是一个……藏在冰冷表象下的，笨拙而真实的牵挂。
她抬起头，看着都市傍晚灰蓝色的天空。
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
他们之间那断裂的轨道，
似乎并非走向永恒的平行，
而是在某种无形力量的牵引下，
于看不见的维度，
正缓慢地、
重新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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