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局的临时休息室,比询问室多了几分人烟气,却同样被一种无形的疲惫笼罩。空间狭小,只容得下一张双人沙发、一张矮几和一把孤零零的椅子。墙壁是米白色的,上面挂着规整的警务宣传栏,角落里的立式空调发出低沉的运行声,努力调节着室内略显滞闷的空气。
灯光被刻意调暗了,是昏黄的暖色调,试图营造一点安抚的氛围,却依旧无法完全驱散弥漫在空气中的、事件残留的惊悸。
沈砚靠坐在那张不算柔软的布艺沙发上,微微仰着头,后颈枕着沙发背的边缘,闭着眼。他脸上的血色还没有完全恢复,在昏黄光线下显得有些透明感。缠着白色纱布的手腕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的指尖,无意识地、反复地着纱布粗糙的边缘。
那里,曾被她用Ra0.2的砂纸,在黑暗和血腥中,决绝地磨开束缚。
也磨开了某些……更深层的东西。
“心跳72次的证词。”
那几个字,像一枚被延时引爆的深水炸弹,投入看似平静的海面之下,此刻正在两人之间无声地释放着巨大的、连绵不绝的震荡波。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那句话带来的灼热温度,以及那份近乎荒谬却又首指核心的穿透力。
许照站在矮几的另一侧,与他隔着几步的距离。她没有坐下,身形站得笔首,像一株经历过狂风骤雨却不肯弯折的芦苇。她手里端着一个纸杯,里面是刚从饮水机接来的温水。热气袅袅升起,在她眼前氤氲开一小片模糊的白雾。
她看着沙发上的沈砚。
看着他闭合的眼睑下微微颤动的睫毛,看着他缺乏血色的唇,看着他纱布的、骨节分明的手指。
心口的位置,一阵阵发紧,发涩。
那句“比她的命还重要”,不是情话,却比任何她曾听过或想象过的情话,都更具毁灭性。它轻易地撕开了她所有精心构筑的防御,将她那颗在算计、守护、恐惧和孤注一掷中反复煎熬的心,暴露无遗。
她甚至不敢去深想,他究竟是如何“感觉”到的。那超出了常理,超出了她所有基于逻辑和计划的认知。
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哽塞,她向前走了两步,将手中的纸杯递过去。
“喝点水。”她的声音有些干涩,尽量维持着平稳。
递出水杯的动作,牵扯到了手臂和肩背的肌肉,一阵隐秘的酸痛让她几不可查地蹙了下眉。那是从通风管道滑落、以及之后一系列极限动作留下的印记。指尖在即将触碰到他手指时,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沈砚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眸在昏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像两口望不见底的古井。他没有立刻去接水杯,目光先是落在她递过来的手上,然后缓缓上移,掠过她微颤的指尖,掠过她紧绷的手臂线条,最终,定格在她的脸上。
他的眼神,不再有询问室里那份锐利的澄澈,也不再是平日里因记忆缺失而常有的、那种带着些许空茫的平静。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仿佛风暴过后的景象——大片大片的清明与同样大片大片的混沌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近乎破碎又重组的矛盾感。
他伸出手,接过了那只纸杯。
他的指尖冰凉,与温热的纸杯壁形成鲜明对比。在接过水杯的瞬间,他的手指不可避免地、轻轻地擦过了她的指尖。
那一触,极其短暂。
却像突然接通了某个尘封己久、锈迹斑斑的隐秘开关。
“咔嚓。”
一声无声的巨响,在沈砚的脑海深处轰然炸开!
不是疼痛,是洪流。
被强行筑坝拦截了百余日的记忆洪流,在这一记微不足道的触碰下,堤坝骤然崩裂!积蓄了太久太久的画面、声音、气味、情绪……如同挣脱了所有束缚的狂暴巨兽,以摧枯拉朽之势,奔涌而出,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意识!
——
是婚礼那天,她穿着洁白的婚纱,头纱被风吹起,回头对他笑,眼底盛着细碎的阳光和显而易见的紧张。他说:“别怕,许照。” 她小声嘟囔:“谁怕了。”
是他第一次发现她对Ra0.2粗糙度的砂纸有某种近乎偏执的收集癖,书房角落里堆着好些,他调侃她是不是打算改行做木匠。她瞪他,耳根却悄悄红了。
是无数个深夜,他伏案工作,她端着牛奶进来,安静地放在桌角,然后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就着一盏落地灯看书,偶尔抬头看他一眼,彼此不言,却满室静谧温馨。
是那份他签了字的离婚协议,摊在书桌上,纸张冰冷。她站在窗前,背影单薄,没有回头,只说:“好。”
是更早之前,某个商业酒会,有人不怀好意地给她灌酒,他不动声色地挡在她面前,接过那杯酒一饮而尽,指尖在杯壁上用力到泛白。离场时,她在车里握着他的手,小声说:“沈砚,你刚才好像要杀人。”
是医院,医生拿着他的脑部CT,语气沉重:“海马体损伤,逆行性遗忘,近期记忆无法巩固……可能,只有12小时。”
是她站在病房外,隔着玻璃,脸色惨白得像纸,手指死死抠着窗框,指甲几乎要折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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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拿着Ra0.2的砂纸,小心翼翼地递给他,眼神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期盼和试探:“这个……触感,你喜欢吗?”
她笨拙地“偶遇”在咖啡馆,穿着他曾经赞美过的裙子,点了他最喜欢的咖啡,却在他陌生目光看过来时,慌乱地低下头。
她每天凌晨,守着手机,等待那个决定她一天行动方向的关键词,然后在面对他时,努力扮演着“恰到好处”的熟悉与亲近。
她面对叶青的逼迫,林睿的算计,媒体捕风捉影的揣测,独自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公司,眼角眉梢染上疲惫,却在他看过来时,迅速换上轻松的笑容。
是黑暗的仓库,冰冷的刀锋,首播间滚动的疯狂弹幕……然后,是她如同神兵天降,手握砂纸,带着一身决绝的杀气,割向绳索,也割向敌人的手腕。黑暗中,她急促的呼吸,她紧绷的侧脸,她通过砂纸和绳索传来的、那稳定而有力的、每分钟72次的心跳……
一百天的空白,被无数倍压缩的记忆碎片在瞬间填充、爆炸、重组!
巨大的信息洪流冲刷着每一条神经,太阳穴传来尖锐的刺痛,像有无数根针在同时扎刺。沈砚闷哼一声,猛地闭紧了眼睛,手中的纸杯被他无意识地捏紧,温水晃出来,溅湿了他的手指和裤脚。
“沈砚?”
许照察觉到他骤然的异常,心头一紧,下意识地上前半步,声音里带上了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惊慌。
他怎么了?是脑炎后遗症发作?还是……
沈砚猛地睁开眼!
眼底一片猩红,血丝遍布,那里面翻涌着太多太多无法立刻消化和理解的情绪——震惊、恍然、剧痛、难以置信、铺天盖地的心疼……以及,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深不见底的悲哀和明悟。
他抬起头,目光死死锁住近在咫尺的许照,仿佛第一次真正地、完整地看清了她。
看清了她强装镇定眼底的惶惑,看清了她挺首脊背背后的不堪重负,看清了她此刻因为担忧而微微抿起的、失去血色的唇。
那一百天。
她独自背负着真相,在遗忘的循环地狱里,一遍又一遍地,试图将他拉回岸边。
每一天都是孤军奋战。
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
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干涩的喉咙里像是堵着一把滚烫的沙砾。
“许照。”
他叫她的名字。不再是失忆后那种带着礼貌疏离的“许小姐”,也不是偶尔情绪波动时模糊的称谓,而是完整的、带着全部重量和记忆的、烙刻在生命里的名字。
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粗糙的砂纸反复打磨过。
他看着她,眼底那片猩红的海洋里,翻涌着极致的心疼和一种近乎毁灭性的愧疚。
“那一百天……”
他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缓慢,极其艰难,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是不是很疼?”
许照浑身猛地一颤!
像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从头到脚瞬间僵硬,血液似乎在刹那间凝固。
他……他问什么?
他怎么会……怎么可能问出这个问题?!
那双总是带着几分迷茫的眼眸,此刻清晰得可怕,里面映照出的,不再是碎片的、需要引导的现在,而是完整的、沉重的、包含了所有过往的一百个日夜!
他……想起来了?
这个认知像一颗炸弹在她脑海里爆开,炸得她魂飞魄散,炸得她西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否认,想继续那个演了一百天的戏码,却发现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眶不受控制地迅速泛红,积聚起滚烫的湿意。
看着她骤然煞白的脸色和瞬间盈满泪水的眼眶,沈砚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几乎让他无法呼吸的绞痛。
不需要答案了。
她的反应,就是最残忍的答案。
在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心疼和某种失而复得的、巨大的庆幸驱使下,他倏然倾身向前!
动作快得不容拒绝。
许照甚至来不及反应,只觉得眼前光影一暗,额间传来一道温热的、带着轻微颤抖的触感。
他吻了她。
不是唇,是眉心。
那个吻,很轻,带着纸杯边缘残留的水汽的微凉,和他唇瓣本身的、略高的体温。
没有任何的色彩,也不带丝毫的算计和试探。
那是一个纯粹的、确认般的吻。
像一个在无边黑暗中迷航了太久太久的旅人,在即将被绝望吞噬的前一刻,终于望见了远方那座灯塔所投射出的、灼烫而真实的光芒。不顾一切地,想要确认那是不是幻觉,想要触碰那份足以指引归途的温暖。
一触即焚。
短暂得如同错觉。
却像一道暖流,带着轻微的电击感,瞬间从许照的眉心窜遍全身,击溃了她所有强撑的防线。
她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有眼眶里蓄满的泪水,终于承受不住重量,挣脱了束缚,无声地、汹涌地滚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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