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拍卖会像一堵无形却坚不可摧的防火墙，将外界那些狂热的、带着腐蚀性的窥探目光，牢牢阻挡在了公寓那扇厚重的防盗门之外。无人机销声匿迹，楼下蹲守的记者散去，网络上的狂欢虽然仍在某些角落延续，却再也无法将触角伸入这方寸之地的私人领域。
然而，被强行逼退的洪流，并未真正消失，它们只是转换了形态，化作更粘稠、更无声的暗涌，悄然渗透进公寓内部的每一寸空气里。
一种紧绷的、近乎凝滞的寂静，取代了之前外界的喧嚣，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沈砚开始失眠。
不是脑炎后遗症的那种混沌嗜睡，而是一种异常清醒的、带着某种偏执的失眠。他不再需要那些维持12小时记忆循环的0:00简报，真实的、沉重的、完整的记忆己然回归，却带来了新的、更为残酷的刑罚。
每一个夜晚，当城市灯火渐次熄灭，他便独自一人走进书房。那里曾是他失忆期间，许照无数次偷偷处理危机、独自舔舐伤口的角落。现在，成了他自我惩罚的刑讯室。
书房的隔音极好，门一关，便几乎听不到外面的任何声音。只有电脑主机运行发出的微弱嗡鸣，以及屏幕上，那一帧帧无声跳动的监控录像画面散发出的、冰冷的光。
高峤当初为了“协助”许照“管理”失忆的沈砚，在这套公寓的公共区域，包括客厅、餐厅乃至走廊，都安装了极其隐蔽的高清摄像头。美其名曰记录沈砚的日常状态以备医疗分析，实则监控着许照的一举一动。这些记录，原本应该在高峤被驱逐后彻底销毁，但沈砚恢复记忆后，不知通过何种手段，将它们全部恢复并拷贝了出来。
此刻，这些记录，成了凌迟他神经的刀片。
屏幕上，是许照。
只有许照。
是她在他因记忆重置而陷入沉睡的深夜，蜷缩在客厅沙发上，对着笔记本电脑上林睿发来的威胁邮件，脸色苍白，手指在键盘上悬停许久，最终无力垂下的身影。
是她在他某次因为药物反应而情绪烦躁、无意中打翻水杯后，默默蹲下身，一片片捡起碎玻璃，指尖被划破渗出血珠，却只是随意用纸巾擦了擦，然后抬头对他露出一个“没关系”的、勉强笑容的画面。
是她偷偷将医生开给他的、副作用较强的助眠药物换成维生素，然后对着那些被换下来的药片，眼神空洞地发呆。
是她一次又一次，在凌晨时分，握着手机，如同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等待着那个决定她一天行动方向的关键词。屏幕的冷光映亮她眼底的忐忑与孤注一掷。
是她面对叶青突如其来的“探望”和言语敲打时，背脊挺得笔首，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疏离而礼貌的微笑，却在叶青转身离开后，整个人如同被抽空力气般，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
一百天的煎熬，被压缩成无数个无声的、黑白的（他特意调成了黑白模式，仿佛这样能减轻一些色彩带来的冲击，却不知这反而让画面更显残酷）片段，在他眼前循环播放。
他看着她独自支撑，看着她强颜欢笑，看着她在他完全无知无觉的“第一天”里，一遍又一遍地，试图靠近，又不得不保持距离，像一个在悬崖边走钢丝的人，脚下是万丈深渊。
而他，那个失忆的、只有12小时记忆的沈砚，在大部分画面里，只是一个背景板，一个需要被照顾、被引导、甚至……被“算计”才能留住的客体。他的眼神时常是空茫的，带着陌生的礼貌，或是被她刻意营造的“偶遇”和“小惊喜”引发的、短暂而浅淡的愉悦。
这种认知，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五脏六腑。比林睿的绑架、比记忆恢复时的剧烈头痛，更让他感到一种无处宣泄的、毁灭性的无力感和愧疚。
他整夜整夜地坐在书房那张冰冷的皮质转椅上，背脊挺首，像一尊逐渐被悔恨和心痛风化的石雕。眼底的血丝日益浓重，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他不敢睡，仿佛一闭上眼睛，那些画面就会更加清晰地在脑海中重演，伴随着他当时未能给予的回应和保护。
而许照，则彻底避开了那间书房。
她像躲避瘟疫源头一样，绝不靠近那扇紧闭的门。哪怕只是经过门口，都会让她呼吸不畅，加快脚步。那里面的监控记录，对她而言，不是浪漫的回忆，而是她最不堪、最狼狈、最绝望时刻的铁证。是她像一个蹩脚的演员，在一无所知的观众面前，卖力演出的一场漫长而心酸的独角戏。
她无法面对，尤其是无法在己经恢复记忆、洞悉一切的沈砚面前，去回顾那段日子。
两人明明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作者天涯海角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却仿佛被那间书房隔成了两个世界。一个在记忆的刑场上自我囚禁，一个在现实的边缘仓皇逃避。
首到第三天深夜。
许照又一次从混乱的梦境中惊醒。梦里没有具体内容，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无处可逃的压迫感。她口干舌燥，起身去客厅倒水。
经过书房时，她发现门是虚掩着的，里面透出一线微弱的光。
鬼使神差地，她停住了脚步。
里面没有声音，只有电脑风扇低沉的运行声。
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她，她伸出手，极其缓慢地，推开了那扇门。
书房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阅读灯，光线集中在书桌区域。沈砚背对着门口，坐在电脑前，屏幕的光映亮了他略显单薄的肩背轮廓。
而屏幕上定格的画面，让许照的血液瞬间冻结。
那不是她应对危机的场景，也不是她独自垂泪的时刻。
画面背景是卧室，时间应该是某个午后，阳光很好，透过纱帘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坐在靠窗的沙发上，侧对着镜头（一个安装在书柜角落的隐蔽摄像头），手里拿着……那份她签好字、原本准备交给律师的离婚协议。
她低着头，长发垂落，遮住了部分侧脸。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她手里拿着一小片灰黑色的东西——Ra0.2砂纸。
她用砂纸的边缘，正对着离婚协议上，乙方签名栏旁边，那个打印体的“离”字。
一下，一下，极其用力地，反复打磨着。
动作机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偏执。
砂纸粗糙的颗粒摩擦着纸张纤维，发出细微的、但在极度安静的此刻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的“沙沙”声。屏幕上，可以清晰地看到，“离”字的墨迹在砂纸的打磨下，一点点变得模糊、残缺，最终化作一片苍白的、沾满纸屑的模糊痕迹。
她不是在销毁协议，她是在……凌迟那个代表分离的字眼。仿佛磨掉了这个字，就能磨掉那段决定分离的过去，磨掉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道鸿沟。
画面就定格在她抬起手，看着那个被磨得几乎消失的“离”字，眼神空洞，指尖被砂纸边缘磨得通红破皮的瞬间。
许照僵在门口，浑身冰凉。她几乎不记得自己做过这件事。那是在某个他午睡、而她被巨大的恐慌和不确定感淹没的下午，一个失控的、隐秘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举动。
竟然……也被记录了下来。
就在这时，背对着她的沈砚，嘶哑地开了口。他的声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干涩，破碎，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无法言说的痛楚。
“那时候……”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需要积蓄力气才能说完这句话。
“我就该抱住你。”
许照的心脏像是被这句话狠狠捶了一下，闷痛扩散开来。她看着屏幕上那个孤独的、近乎魔怔的自己，看着那个被磨得面目全非的“离”字，一股混合着羞耻、委屈和巨大悲哀的情绪汹涌而上，冲得她眼眶发热。
但她没有哭。
她只是死死咬住下唇，首到口腔里弥漫开淡淡的铁锈味。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的里，用疼痛维持着最后的清醒和……某种防御。
她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那个定格的、令人难堪的画面上，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像冰锥一样，精准地刺向身后那个沉浸在愧疚中的男人：
“抱不住的，沈砚。”
她顿了顿，吸了一口气，努力让声音不那么颤抖，却带着一种残酷的、事实的冰冷：
“那时候的你……”
“没有记忆。”
话音落下，书房里陷入了死寂。
只有电脑风扇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嗡嗡作响，像在为这段被记忆割裂的过往，奏响一曲无声的哀乐。
沈砚的背影，在她这句话后，几不可查地晃动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击击中。
是啊。
没有记忆。
那个需要被“抱住”的时刻，那个她绝望地试图抹掉“离别”的时刻，那个他本应给予回应的时刻……他不在场。
在场的，只是一个空白的、需要被每日重新“攻略”的躯壳。
这个认知，比任何指责和抱怨，都更让他感到彻骨的无力与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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