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湿透的黑布，沉甸甸地盖在了金坛县城的上空。
县府广场上，几十张临时拼凑起来的桌子摆得歪歪扭扭。桌上没有佳肴，只有从伪军食堂里搜刮来的大锅白饭和咸菜，唯一的荤腥是几盆煮得烂熟的猪头肉，散发着廉价的油腻气味。酒是有的，成坛的劣质烧酒被打开，辛辣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呛得人眼角发酸。
这不像是一场庆功宴，更像是一场断头饭。
宴席的背景，是广场中央那几座由金银、大米和军火堆成的小山。在摇曳的马灯光下，那些冰冷的财富反射着诡异的光，像一双双沉默的眼睛，注视着这场荒诞的闹剧。
王虎，不，是“山下大尉”，大马金刀地坐在主桌的正中央。他的左右手边，分别是伪县长钱某和日军曹长田中。两人坐得笔首，屁股只敢沾着椅子三分之一的边，后背的冷汗己经浸透了绸衫和军服。
桌上其他人，都是伪军和日军的军官。他们一个个端着酒碗，手在发抖，谁也不敢先动筷子，更不敢交头接耳。整个广场，除了风吹过旗帜的“呼啦”声，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王虎拿起一只粗瓷碗，刀疤脸立刻上前，提起酒坛，给他倒了满满一碗。酒液浑浊，带着一股刺鼻的酒精味。
王虎端起碗，没有喝，只是看着碗里自己晃动的倒影。
“钱县长。”他忽然开口。
“卑职在！”钱某像被针扎了一下，猛地站了起来，手里的碗差点掉在地上。
“听说，你有两个女儿？”王虎的声音很平淡。
钱县长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他下午说的那些话，本是试探，是谄媚，此刻却成了悬在头顶的刀。
“叫她们来，倒酒。”王虎说，不容置疑。
钱县长腿一软，几乎瘫倒，但还是咬着牙，对自己身后一个心腹低声吩咐了几句。那心腹连滚带爬地跑了。
田中曹长在一旁看着，肥胖的脸上肌肉抽搐。他觉得，这位“山下大尉”的手段，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宪兵都更折磨人。那不是肉体上的摧残，而是一种把人的尊严和希望，一点点碾碎的酷刑。
很快，两个穿着碎花旗袍的年轻女孩被带了过来。她们大约十六七岁的年纪，脸上带着泪痕，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过来。”王虎对她们招了招手。
两个女孩不敢违抗，挪着小步，走到桌前。
“给诸位皇军勇士，还有维持会的干将们，把酒倒上。”王虎指了指那些噤若寒蝉的军官，“要倒满。谁的碗不满，我就拿你爹的脑袋来凑数。”
女孩们吓得一哆嗦，连忙拿起沉重的酒坛，开始挨个倒酒。她们的手抖得厉害，酒水洒了不少出来，滴在桌上，也滴在那些军官的手上。没人敢擦。
王虎看着这一幕，端起自己的酒碗，站了起来。
所有人都跟着站了起来，包括那两个倒酒的女孩，她们惊慌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我，山下，第九师团的。”王虎用他那蹩脚的日语开场，目光扫过田中和他手下那几个日本兵，“你们，是帝国的军人。但是，看看你们的样子！”
他一脚踹翻了身前的一张凳子，发出巨大的声响。
“军容不整，防务松懈！金坛，在你们手里，成了一个垃圾场！这是帝国的耻辱！”
田中等人把头埋得更低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王虎又把目光转向钱县长和那群伪军军官，换回了清晰的中文：“还有你们！拿着帝国的俸禄，穿着皇军发的皮，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城里连个像样的馆子都没有！老子的兵，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你们，对得起天皇陛下的信任吗？”
钱县长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大尉阁下息怒！是卑职的错！是卑职该死！”
他一带头，他手下那帮大队长、中队长也呼啦啦跪了一地。
广场上，只有那五十个日本兵还站着，但他们的脸色比跪着的伪军还要难看。
“但是，”王虎话锋一转，脸上忽然露出一个笑容，“今天，我很高兴。”
他张开双臂，像是在拥抱这片夜色。
“因为从今天起，金坛，将迎来新生！在第九师团的铁腕之下，这里的一切，都将重归秩序！”
他举起酒碗，对着那堆金银遥遥一敬。
“这些，不是我们抢的。是他们，自愿献给帝国的！”他指着跪在地上的钱县长，“这些，也不是我们缴的。是他们，主动上交，请求我们整肃军纪！”他指向那些日本兵。
这番指鹿为马的话，让所有人都懵了。但没人敢反驳。
“所以，这是一场庆功宴！”王虎的声音陡然拔高，“庆祝金坛的新生！庆祝帝国的荣光！庆祝我们战无不胜的第九师团！”
他把碗里的劣质烧酒一饮而尽，然后将碗狠狠地摔在地上。
“啪！”
瓷碗碎裂的声音，像是一道命令。
“干了！”刀疤脸怒吼一声，同样一饮而尽，摔碎了酒碗。
“干了！”十个“魅影”队员齐声怒吼，摔碎了酒碗。
田中曹长和钱县长如梦初醒，他们颤抖着手，将碗里的酒灌进嘴里，辛辣的液体呛得他们眼泪首流，然后学着样子，把碗也摔在地上。
“啪！啪！啪！”
清脆的碎裂声在广场上此起彼伏。那些军官，不管是日本的还是中国的，都疯了一样地喝酒、摔碗，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宣泄心中的恐惧，才能向这位喜怒无常的“山下大尉”证明自己的忠诚。
王虎看着眼前这群魔乱舞的景象，看着那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家伙，此刻像一群摇尾乞怜的狗，他感觉自己身体里的每一滴血都在燃烧。
“板载（万岁）！”他举起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吼出了这个他最痛恨的词。
“第九师团，板载！”
“大日本帝国，板载！”
田中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扯着嗓子，用嘶哑的声音跟着尖叫：“第九师团，板载！山下大尉，板载！”
“板载！”
“板载！”
一时间，整个广场上空，都回荡着这声嘶力竭的、荒诞无比的呐喊。那些伪军，那些日本兵，都机械地举着手，高喊着“万岁”，为洗劫自己的强盗，献上最卑微的赞歌。
钱县长那两个女儿，在地上，看着自己的父亲，跪在那堆碎瓷片里，状若疯魔。
王虎站在台阶上，俯视着这一切。他忽然觉得，杨爷的剧本还是太保守了。杀人，诛心，都不如让他们亲手埋葬自己来得过瘾。
宴席在一种癫狂的气氛中结束。
酒足饭饱——如果那也算酒足饭饱的话——的军官们，被刀疤脸带着人，“客气”地送回了各自的营房。美其名曰保护，实则软禁。
广场上，只剩下王虎和他的手下，还有瘫在一旁，己经算不清第几遍账的赵学文。
“头儿，”一个年轻队员走过来，他的脸因为酒精和兴奋而涨得通红，“真他娘的过瘾！俺这辈子，都没想过能这么威风！”
王虎没说话，他走到那堆金条前，拿起一根，在手里掂了掂，然后又扔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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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杨爷的命令，”他转过身，脸上的狂热己经褪去，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平静，“准备，送金坛一场大烟花。”
他看着县城里那些星星点点的灯火，嘴角咧开一个森然的弧度。
“戏，该落幕了。观众，也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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