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一块被浸透了墨汁的沉重幕布，死死地压在落石镇的上空。
重玄拖着那副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被饥饿与羞辱掏空了的躯壳，挪回了那个废弃屠宰场的牛棚。老铁匠那一声声震耳欲聋的锤击，和他那些粗粝如顽石的话语，依旧在他耳边嗡嗡作响，与他腹中的空鸣声混杂在一起，奏成了一支荒诞而悲凉的交响。
这里没有炉火，没有光。
唯一的声响，是远处凡重民聚居区里传来的、此起彼伏的粗重鼾声。那声音厚实、沉闷，像是大地疲惫的呼吸，带着一种重玄从未理解过的、安稳的生命力。
他背靠着冰冷的石墙滑坐下去，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像一粒被遗忘在墙角的、无足轻重的尘埃。
那冰冷的触感顺着脊椎一路向上蔓延，钻入骨髓，激起一阵战栗。这股寒意，却意外地让他混乱的思绪，沉淀下了一丝清明。
他想起了自己的剑。
那柄剑名为“流晖”，是父亲在他十六岁生辰时，亲手为他炼制的。剑身由天外陨铁辅以“浮空石”的核心锻造而成，通体轻盈，几无重量。当他将天穹晖光灌注其中时，剑刃会散发出如月华般清冷而柔和的光晕，锋芒内敛，却能轻易切开最坚硬的玄铁。
那时的他，手握“流晖”，衣袂飘飘，立于浮空城的最高处，俯瞰着脚下匍匐的凡重大地，心中充满了身为剑裔贵族的骄傲与超然。
他修行的是【御剑飞升道】的第一境，濯尘境。
宗门的教典上写得明明白白：“濯尘”者，洗去凡俗之重，超脱肉体之枷锁。人之初生，身负凡俗尘埃，故而沉重，无法御风而行。修行之始，便是要以天穹晖光为水，一遍遍洗涤己身，将那与生俱来的“重量”一点点剥离，首至身轻如羽，方能感应天地之风，踏上飞升正途。
他曾将此奉为圭臬。他为自己能比同辈更快地“洗”去身上的“尘”，而感到无比自豪。他鄙夷那些凡重民，认为他们之所以只能在大地上劳作，就是因为他们身上的“尘”太重了，重得像泥，将他们死死地黏在了地面上，永世不得超脱。
可现在……
重玄缓缓摊开自己的手掌，借着从破败屋顶缝隙中漏下的一丝微弱星光，打量着它。
这双手，早己不是那双握剑的、干净修长的手了。上面布满了血泡和划痕，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泥垢和铁屑。他甚至能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汗臭、霉味与泥土气息的“堕落之味”。
他，现在就是一个活在泥泞里的“凡重”。
一个荒谬绝伦的念头，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毫无征兆地劈开了他固守了十六年的认知。
一道深刻的、无法弥合的裂痕，在他的道心上悄然蔓延。
若从未真正地沾染过尘埃，那所谓的“濯尘”，究竟是在洗些什么？
这个问题一冒出来，就像藤蔓般疯狂地滋长，瞬间缠绕住了他的整个心神。他回想起在天剑宗的那些日子，他们所谓的“濯尘”，不过是在一尘不染的静室里冥想，用纯净的天穹晖光去感应那同样纯净的法则。他们像一群被圈养在琉璃瓶中的蝴蝶，自以为挣脱了束缚，却从未真正触碰过瓶外的、真实而肮脏的世界。
他们害怕“重”，恐惧“尘”，将一切与大地相关的东西都视为必须被洗去的污秽。
可这“重”，真的是错的吗？
这“尘”，真的只是负担吗？
老铁匠那花岗岩般的脊背，那每一次挥锤时肌肉贲张所展现出的、无可匹敌的力量感，再一次浮现在他眼前。那种力量，不是来自虚无缥缈的天穹晖光，而是来自他脚下的大地，来自他手中的钢铁，来自他日复一日、挥洒在煤与火之间的汗水。
那是一种无比真实、无比厚重的力量。
它不轻灵，但它能改变物质的形态。
它不飘逸，但它能创造出赖以为生的工具。
它，能让人活下去。
而他所追求的“轻”，除了带给他一个虚幻的、高高在上的身份外，在这片真实的世界里，什么都给不了他。它甚至不如王婶摊位上一个冷硬的黑面包来得实在。
那所谓的“无重”之境，那摆脱世界束缚的飞升之道，此刻想来，更像是一种……逃避。
逃避饥饿，逃避劳作，逃避这片土地上最真实、也最残酷的生存法则。
「凡重如泥……」
重玄苦涩地笑了。他第一次觉得，这个词或许并不是一种侮辱。泥土，虽然污浊，却能孕育万物；虽然沉重，却承载着一切。
他缓缓地躺了下去，整个后背紧紧地贴着冰冷而坚实的地面。他能感受到大地通过石板传递来的那股沉稳、恒定的气息。那不是天穹晖光那种轻飘飘的、仿佛随时会消散的感觉，而是一种永恒的、不容置疑的存在感。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过去十六年，就像一棵被种在浮空花盆里的树。看似高贵，远离尘嚣，实则根基浅薄，一旦离开了宗门的庇护，一阵狂风就能将他连根拔起。
而那些凡重民，他们就像是扎根在万仞高山岩缝中的野草。他们吃着最粗糙的食物，承受着最沉重的压迫，活得卑微如蝼蚁，却拥有着最顽强的、与大地融为一体的生命力。
他们的生命，本身就充满了“重量”。
真正的强大，或许并非是“无”，而是“有”。
不是空无一物的轻，而是包容万物的重。
不是高高在上的超脱，而是脚踏实地的承载。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一幅幅画面交错闪现。一边是始剑划破天穹，斩断世界与地渊连接，那轻盈、锐利到极致的、壮丽绝伦的创世之举。
另一边，却是那个无名的力工，在巷子里大口啃食着黑面包的踏实；是老铁匠赤裸着上身，用汗水与节奏，将一块顽铁锻造成型的专注。
一者，是法则层面的“重”，重到可以斩断世界。
一者，是生存层面的“重”，重到可以延续生命。
他忽然觉得，这两种“重”，或许并非是像教典上所说的那样，是神圣与堕落的对立。它们更像是……被某种力量强行割裂开来的一体两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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