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不是被叫醒的,是被山里的雾气“摸”醒的。
无妄山的雾有灵性,千年了,还记着我喜欢在寅时起身,总往我鼻子里钻,带着点松针的凉味。
我坐起身,摸了摸枕边的竹枕——这是我三百年前砍的毛竹,现在摸着还像新的,竹纹里渗着点灵气,是那只胖狐狸偷偷舔过的痕迹。
它总觉得我的东西比它窝里的干草好,半夜总来蹭,被我敲了几次脑袋,还是改不了。
穿布短褂,踩着草鞋往院里走。门轴“吱呀”一声,像是在打哈欠。
院里的灵稻刚过膝盖,绿油油的,叶尖挂着露水,太阳没出来,露水里就裹着点金光。
这是我用当年重塑天地时剩下的一缕本源气催的,不用施肥,不用除虫,就是长得慢,十年了才到膝盖。
我蹲下来,想看看有没有早熟的稻穗,耳朵却动了动。
不是风声,不是狐狸打呼的声音,是……哭声?
很轻,被雾蒙着,断断续续的,像根细针,扎在山风里。
活了太久,记性不太好,但这无妄山的地界,我还是护着的。
三百年没见过外人了,山下的猎户都知道这山巅有“古怪”,从不上来。怎么会有哭声?
我没起身,只是往哭声的方向瞥了一眼。视线穿过浓雾,落在道观外那棵老松树下。
树底下缩着个小崽子,看起来也就七八岁,穿得破破烂烂,补丁摞着补丁,头发像团乱草,沾满了泥。
他背对着我,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声就是从他那儿发出来的。
手里还攥着个东西,黑乎乎的,看形状像半个窝头。
我皱了皱眉。不是修真者,身上没半点灵气,就是个普通的凡人小孩。怎么爬到这山巅来的?
无妄山虽然不算险,但从山脚到这儿,就算是成年猎户,也得走两天,这小崽子……
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哭声猛地停了,猛地转过身来。
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山涧里的石子,被水洗过,却又带着股狠劲。
看见我,他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手却把那半个窝头攥得更紧了,指节都发白。
“你是谁?”他声音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却梗着脖子,没带多少怕意,反倒像只炸了毛的小兽。
我没回答,指了指他手里的窝头:“发霉了。”
那窝头黑乎乎的,边缘都发了绿,一看就不能吃了。
他脸唰地红了,把窝头往身后藏,嘴唇抿得紧紧的,眼泪又要涌上来,却使劲眨了眨眼,硬是憋了回去。
“要你管!”他吼了一声,声音却在发抖。
我笑了。活了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被个小崽子吼。挺有意思的。
“这是我的地方,”我指了指脚下的土地,“你在这儿哭,吵着我的稻子了。”
他愣了愣,顺着我的手指看向院里的灵稻,眼神里有点茫然,大概是没见过长得这么“规矩”的草。
“我……我迷路了,”他低下头,声音小了点,“我爹让我上山找药,他快死了……”
说到“死”字,他喉咙哽了一下,眼泪终究没忍住,吧嗒掉在地上,砸在泥里,洇出个小坑。
就在这时,道观后屋“哐当”一声,接着是一阵慌乱的爪子扒拉声。
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那只胖狐狸醒了。
它大概是闻到了生人的味,颠颠地跑出来,一身火红的毛乱糟糟的,肚子圆滚滚的,像个球。
看见树下的小孩,它停下脚步,歪着脑袋打量了半天,突然“嗷呜”一声,像是在嘲笑。
然后,它故意扭着屁股,走到我脚边,用脑袋蹭我的裤腿,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显摆似的。
这狐狸,当年是只九尾天狐,渡劫时贪心,想一口气冲到神境,结果被雷劈得差点形神俱灭,是我捡回来,用灵稻的米汤喂活的。
结果修为掉得只剩皮毛,还忘了怎么说话,只会打鸣和撒娇,心眼小得很,见不得我对别的活物好。
那小孩看见狐狸,眼睛瞪得更大了,往后退了一步,却又好奇地盯着它的红毛。
“这是……狐狸?”他小声问,“怎么这么胖?”
狐狸像是听懂了,立刻炸了毛,冲着他龇牙咧嘴,还抬起一条后腿,做了个“撒尿圈地”的动作——这是它从山下的野狗那学的,没出息得很。
我抬脚轻轻踹了狐狸一下:“规矩点。”
狐狸委屈地“哼”了一声,夹着尾巴跑到灵稻旁边,蹲坐下来,假装看稻子,实则眼睛还瞟着那小孩。
我重新看向那小孩,他脸上的泥混着眼泪,一道道的,像幅乱七八糟的画。但那双眼睛,首勾勾地看着我,带着点祈求,又带着点倔强。
“你爹病了?”我问。
他点点头,咬着嘴唇:“村里的大夫说没救了,让我上山找‘还魂草’,说找到了就能活……”
还魂草?那是低阶修真界的玩意儿,凡人吃了没用,甚至可能被灵气冲死。这小崽子怕是被人骗了。
“这山上没有还魂草。”我实话实说。
他的脸一下子就白了,眼神里的光像被风吹灭的烛火,一点点暗下去。
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最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不是刚才那种憋着的哭,是放声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好像要把所有的委屈和害怕都哭出来。
“呜……爹……我找不到……你怎么办啊……呜……”
他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哭得浑身发抖。雾气绕着他转,像在哄他,却怎么也哄不好。
我站在那儿,看着他哭。活了太久,见多了生死,本该麻木的。
可听着这哭声,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有点不舒服。
就像当年看到三界生灵涂炭时,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狐狸也不捣乱了,蹲在旁边,歪着头看他,尾巴轻轻扫着地。
哭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他哭声小了,抽抽噎噎的,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核桃。
“你……你是不是神仙?”他突然问,声音带着哭腔,却很认真,“我娘说,山上有神仙……你能救救我爹吗?”
我看着他,没说话。
救他爹?易如反掌。弹指间的事。
但我不想管。管了一个,就有第二个,然后就有无数个。
当年就是管得太多,才把自己累得想躲进这山里清静。
“我不是神仙,”我淡淡地说,“就是个种地的。”
他眼里的光彻底灭了,低下头,用袖子抹了把脸,抹得更脏了。
“那我走了。”他站起来,腿有点麻,踉跄了一下,却没伸手扶任何东西,就那么一步一步,往山下走。
背影小小的,在浓雾里摇摇晃晃,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手里那半个发霉的窝头,还攥着。
我看着他快走出视线了,狐狸突然“嗷”地叫了一声,窜出去,挡在他面前。
小孩吓了一跳,狐狸却没咬他,只是回头看我,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在求情。
我叹了口气。这狐狸,跟了我三百年,还是没学会“不管闲事”这西个字。
“回来。”我对着小孩的背影喊了一声。
他脚步一顿,没回头。
“雾大,下山容易摔死,”我补充道,“进来喝碗粥再走。”
他猛地转过身,眼睛里又有了光,亮得吓人。
“真……真的?”
我没理他,转身往厨房走。狐狸得意地冲他晃了晃尾巴,跟在我身后。
走到门口,我回头看了一眼。那小孩还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我,好像怕这是幻觉。
“再不来,粥就凉了。”我说。
他这才反应过来,拔腿就往我这儿跑,跑得太急,差点摔倒,手里的窝头却始终没掉。
晨雾慢慢散了点,太阳的金边从云里钻出来,照在他沾满泥的脸上,也照在院里的灵稻上,稻叶上的露水闪着光,像撒了一地的星星。
我突然觉得,今天的灵稻,好像比昨天长高了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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