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经过医院走廊尽头那扇巨大玻璃窗的过滤，变得温驯而澄澈，懒洋洋地铺洒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切割出明明暗暗的几何光斑。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似乎也淡了些，被一种若有似无的、属于婴儿的奶香气悄然中和。
沈墨深靠在升起的病床头，胸口的绷带在浅蓝色病号服下清晰可见，勾勒出伤处的轮廓。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比起前两日昏迷不醒时的死寂，己然多了几分生气。医生刚刚来查过房，谨慎地表示，只要不再有剧烈活动导致伤口崩裂，恢复情况还算乐观。
他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房间另一侧。
林晚星坐在靠窗的软椅上，正低着头，神情专注而温柔，怀里抱着他们出生刚三天的儿子。小家伙刚刚吃饱，并没有睡去，而是睁着那双乌溜溜、尚未完全聚焦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上方母亲的脸。林晚星的手指极轻地抚过婴儿的脸颊，哼着不成调的、舒缓的摇篮曲，阳光在她低垂的睫毛上跳跃，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
那画面，安宁，美好，像一幅被岁月精心打磨过的古典油画。
沈墨深静静地看着，心底那片在商海沉浮、阴谋算计中变得冷硬荒芜的角落，仿佛被这温柔的景象悄然浸润，生出柔软而潮湿的苔藓。一种陌生的、汹涌的暖流在他胸腔里鼓荡，催促着他去做点什么。
他想抱抱他的儿子。
不是像之前那样，只是用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而是真真切切地，将这个柔软的小生命，完全地、安稳地纳入自己的怀抱。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野火燎原，再也无法遏制。
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突然有些加速的心跳，然后，用一种尽量显得随意、实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的声音开口：
“晚星，”他顿了顿，“让我……抱抱他，可以吗？”
林晚星闻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被了然和一丝隐隐的笑意取代。她看着沈墨深，他靠在床头，姿态看似放松，但那微微前倾的肩膀和凝视着孩子的、过于专注的眼神，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当然可以，”她的声音里带着温柔的鼓励，“你是他爸爸呀。”
她站起身，抱着孩子，步伐轻缓地走到床边。随着她的靠近，沈墨深感觉自己全身的肌肉都不自觉地开始绷紧。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可靠”一些，却差点牵动伤口，引得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来，像这样，”林晚星看出他的无措，耐心地示范着，她微微弯腰，小心翼翼地将襁褓调整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一只手要稳稳地托住他的头颈，这里是最重要的，宝宝的脖子还没力气。另一只手，穿过这里，托住他的背和屁股……对，放松一点，不用那么僵硬。”
沈墨深如临大敌，仿佛他即将接过的不是一个小小的婴儿，而是一件举世无双、稍有不慎便会碎裂的稀世珍宝。他严格按照林晚星的指示，伸出那双曾经在谈判桌上签下亿万合同、也曾握着灭火器与亡命之徒搏斗的手，此刻却因为即将承载的重量而微微颤抖。
他的动作笨拙而迟缓，每一个角度都经过精密的计算，全身的肌肉都处于一种高度协同的戒备状态。当林晚星终于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柔软的、带着奶香和体温的襁褓转移到他臂弯里的那一刻，沈墨深感觉自己整个人都石化了。
他僵在那里，一动不敢动。
手臂维持着那个标准的姿势，肌肉因为过度紧张而开始发酸。他的脊背挺得笔首，仿佛背上顶着一根看不见的钢尺。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生怕稍微重一点的气息，都会惊扰到怀中这个脆弱的小生命。
小家伙似乎对环境的转换有所察觉，小小的脑袋在他臂弯里动了动，发出一点细小的、像小猫一样的哼唧声。
就这一声，让沈墨深浑身的汗毛都快竖起来了。他立刻低头，目光紧紧地锁在儿子脸上，眼神里充满了如临深渊般的谨慎，额角甚至隐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试图用自己所能表达出的最柔和的语气，发出几个无意义的、安抚的音节，但那声音干涩紧绷，听起来反而更加怪异。
这前所未有的、近乎滑稽的紧张，与他平日里那个无论面对何种危机都沉稳如山、冷峻果决的形象，形成了巨大的、令人忍俊不禁的反差。
林晚星站在床边，看着眼前这一幕。
看着那个在商界叱咤风云、令对手闻风丧胆的男人，此刻却因为怀抱一个几公斤重的婴儿而浑身僵硬、手足无措，如临大敌。看着他脸上那混合着极度紧张、无限新奇，以及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的神奇表情。
她先是微微一怔，随即，一股无法抑制的、温暖而酸楚的笑意，从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汩汩涌出，冲破了产后虚弱的疲惫，冲破了连日来笼罩在心头的惊悸余波。
她抬起手，轻轻掩住了嘴，却还是有一声极轻快的、如同风铃摇曳般的笑声，从指缝间溢了出来。那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受控制，最终化作了连日来第一个真正发自内心的、畅快而明媚的笑容。笑得她眼角都沁出了点点泪花，连日来积压在心底的阴霾，仿佛都被这个笑容驱散了不少。
沈墨深被她笑得有些窘迫，抬起眼，无奈地看向她，眼神里带着一丝求助般的困惑，似乎不明白自己哪里做得如此可笑。
“对……对不起，”林晚星好不容易止住笑，擦去眼角的泪，声音里还带着笑过的余韵，“我只是……从来没看过你这个样子。”她走上前，伸出手，轻柔地帮他调整了一下手臂的姿势，“放松，墨深，他是你的儿子，不是一颗定时炸弹。你不需要这么用力，他会不舒服的。”
在她的引导下，沈墨深试着慢慢松弛下紧绷的肩背和手臂肌肉。他低下头，重新审视着臂弯里的小家伙。婴儿似乎适应了父亲的怀抱，不再哼唧，只是睁着那双纯净无邪的眼睛，懵懂地“望”着上方那张陌生的、却与他有着最亲密血缘关系的脸庞。
距离如此之近，沈墨深能清晰地看到儿子脸上细小的绒毛，看到他小巧的鼻翼随着呼吸轻轻翕动，看到他花瓣般的嘴唇无意识地咂摸着。一种奇异而强大的连接感，在这一刻，通过肌肤的接触，通过血脉的呼唤，无声地建立起来。
这就是他的儿子。他和晚星共同创造的生命。
他不再仅仅是那个需要他豁出性命去守护的责任，更是一个鲜活的、温暖的、能够驱散他内心深处所有寒冷与孤寂的小小太阳。
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收拢了手臂，将那个柔软的襁褓更紧地、也更安稳地贴向自己的胸膛，贴近那颗为了他们母子而激烈跳动的心脏。
伤处依旧传来隐隐的痛楚，但在此刻，这痛楚仿佛也变成了某种甜蜜的见证。
林晚星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床沿，微笑着看着他们父子。阳光将三人笼罩其中，空气里漂浮着微尘，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缓慢而绵长。
沈墨深保持着这个姿势，许久，许久。首到臂弯传来酸麻感，首到怀中的小家伙终于抵不过睡意，闭上眼睛，发出均匀细小的呼吸声，沉沉睡去。
他依旧舍不得放下。
窗外，天色向晚，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与午后的澄澈又是另一番光景。城市华灯初上，点点灯火如同散落的星辰，预告着又一个安宁夜晚的降临。
沈墨深低头，看着儿子熟睡的恬静面容，再抬头，迎上林晚星温柔含笑的眼眸。
这一刻，所有的笨拙与紧张，都化为了心底最坚实的温柔。
他知道，从今往后，他的人生，将真正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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