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带回的消息,并未让萧令拂等待太久。
腊月里最后一场雪化尽的午后,阳光依旧吝啬,只在云层缝隙间漏下几缕有气无力的光丝。锦书步履轻快地入内回话,面上带着些许外面带回的寒气与活泛气息。
“殿下,打听到了。后日,正月初三,城西归云苑有一场小集,是几位致仕的老翰林做东,邀了些京中好金石、书画的同道,赏玩些私藏,以文会友。听闻……安王爷也会去,还特意带了一盆新得的‘龙游梅’供众人品鉴。”
归云苑。老翰林。安王。龙游梅。
几个词串联起来,如同一道微光,刺破了连日笼罩在萧令拂心头的浓重阴霾。这几乎是为她量身打造的场合。规模不大,皆是风雅之士,安王在场且带了珍品梅花,一切都显得那么顺理成章。
“知道了。”萧令拂颔首,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吩咐道,“去备一份帖子,以本宫的名义,就说不日得了一幅前朝《溪山积雪图》的摹本,笔意尚可,欲请诸位方家一同鉴赏品评。”
《溪山积雪图》并非她杜撰,确是她嫁妆中的一件藏品,虽非绝世珍品,但也算名家摹本,足以作为参与这种雅集的敲门砖,且不显突兀。
锦书应下,迟疑一瞬,又问:“殿下……可要告知丞相?”
萧令拂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日光透过窗纸,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阴影。“不必。”她声音平静,“不过是寻常雅集,本宫自行前往便是。”
她需要独立的空间,需要摆脱谢绥无处不在的阴影,哪怕只是暂时的。
锦书不敢再多言,躬身退下。
正月初三,天色未明,萧令拂便己起身。她依旧摒弃了那些彰显身份的浓艳妆容与繁复首饰,只薄施脂粉,淡扫蛾眉,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绣银线缠枝梅纹袄裙,外罩一件灰鼠毛滚边的玉色披风,墨发松松绾了个堕马髻,簪一支简单的珍珠步摇。整个人清丽脱俗,褪去了长公主的威仪,更像一个书香门第出身的才女。
马车碾过清扫干净却依旧冰冷的青石板路,向着城西归云苑驶去。车厢内,萧令拂闭目养神,指尖却无意识地着袖中那方硬物——她带上了那块羊脂玉佩。并非为了示人,而是作为一种无声的誓约,提醒自己此行的目的。
归云苑并非权贵府邸,乃是一处对外开放的雅致园林,假山流水,亭台参差,虽值寒冬,松竹依旧苍翠,几株早梅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雅集设在水榭之中,地龙烧得暖和,与室外的清寒恍若两个世界。到的果然多是些文士打扮之人,亦有几位须发皆白、气质清癯的老者,想必便是那几位致仕翰林。安王尚未到,水榭内气氛轻松,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或品评壁上悬挂的书画,或围拢着几件青铜器、陶俑低声讨论。
萧令拂的出现,并未引起太大波澜。她姿态低调,只带着锦书一人,由苑中仆役引着入内。有人认出她来,面露讶异,上前见礼,她也只温和回应,并不多言,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全场。
她在寻找沈墨。
很快,她在水榭一角,靠近窗边的位置,看到了一个身着半旧青袍、独自站在一幅山水画前凝神细观的中年男子。他身形清瘦,面容普通,唯有一双眼睛,看着画作时异常专注明亮,带着一种沉浸其中的痴迷。与周围那些或寒暄、或高谈的众人格格不入。
是他。萧令拂几乎可以肯定。那种孤高清寂的气质,与传闻中的沈墨吻合。
她没有立刻上前,而是先走向主位,与那几位做东的老翰林见了礼,寒暄几句,并呈上了那幅《溪山积雪图》摹本。老翰林们见她态度谦和,又带来佳作,自是客气相待。
一番应酬后,萧令拂才状似随意地踱步到窗边,在那幅山水画前驻足,与沈墨隔了几步距离,一同欣赏。
画是前朝名家笔下的《寒江独钓图》,意境萧疏,笔力苍劲。
“笔意孤峭,惜墨如金,将寒江之寂寥,独钓之清苦,刻画入骨。”萧令拂轻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与身旁人交流。
沈墨闻声,从画中回过神,侧头看了她一眼,目光中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但见她气度不俗,言语切中画境,那丝不悦便淡去了,微微颔首:“殿下好眼力。此画妙处,正在这‘孤’与‘寂’二字。”
他认得她。萧令拂并不意外。
“先生过誉。”她微微一笑,目光依旧落在画上,“本宫只是觉得,作画之人心境,怕也是孤寂的。若非心有所感,难有此境。”
沈墨沉默了片刻,似是被勾起了什么思绪,叹道:“是啊,心有所感……若非历经世事沧桑,看透繁华虚妄,笔下难有这般沉静的力量。”他顿了顿,看向萧令拂,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殿下年纪轻轻,竟能体悟至此?”
萧令拂转眸看他,唇边笑意浅淡,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怅惘:“世间孤寂,并非年长者专属。有时,身在繁华,心处孤岛,其寒其寂,未必逊于这画中钓叟。”
她这话意有所指,带着一种与她年龄、身份不符的苍凉。
沈墨眸光微动,重新打量了她一眼,似乎想从她平静的面容下看出些什么。他久居翰林,虽不涉党争,但对朝局风云、宫闱秘事并非一无所知。这位长公主的遭遇,他亦有耳闻。
两人一时无话,只并肩看着那幅画。水榭内的喧闹仿佛被隔绝在外。
过了一会儿,萧令拂才仿佛不经意般提起:“说起孤本典籍,本宫前日整理旧物,偶然翻到一册先生多年前注解的《水经注疏》,见解精辟,令人钦佩。只可惜似是残卷,未能得窥全豹,引为憾事。”
沈墨眼中骤然爆出一团光亮,那是提到毕生挚爱时才有的神采。“殿下竟看过拙作?”他语气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那点文人孤傲瞬间消散,“那……那只是早年随手涂鸦,不成体系,让殿下见笑了。”
“先生过谦了。”萧令拂语气诚恳,“尤其是关于蓟北水系变迁的考证,引据翔实,推论严谨,令人耳目一新。只可惜,先生后来似乎……未曾续作?”
她再次提到了“蓟北”。
沈墨脸上的激动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复杂与警惕。他看了看西周,压低了声音:“殿下……蓟北之事,牵连甚广,水文地理,亦非单纯学问。有些考证……做不得,也……不便做。”
他话中有话,带着未尽之意。
萧令拂心下了然。他知道。他知道蓟北隐藏着秘密,甚至可能知道那秘密与什么有关。谢绥当年与他往来,赠送舆图残卷,恐怕也不是无缘无故。
她不再深问,转而叹道:“确是可惜。学问之道,本当求真。奈何世间多有藩篱。”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说起来,安王叔素来雅好金石地理,收藏颇丰,尤其对北地风物多有涉猎。今日他亦带了珍品梅花前来,先生不妨一同鉴赏?”
她自然而然地将话题引向了安王。
沈墨目光闪烁了一下,看了看萧令拂,又望向水榭入口方向,似在权衡什么。最终,他低声道:“安王爷……确是此道大家。”
正在此时,水榭外传来一阵笑语与脚步声,伴随着一个清朗的声音:“诸位久候了!”
安王到了。
他今日穿着一身宝蓝色团花常服,精神矍铄,身后跟着两名小厮,小心翼翼地抬着一盆姿态奇崛、蜿蜒如龙的梅树,正是那“龙游梅”。
众人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
萧令拂与沈墨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心照不宣的微妙。她没有再与沈墨多言,随着众人向安王迎去。
安王笑容满面地与众人寒暄,目光扫过萧令拂时,微微停顿,含笑颔首,仿佛只是寻常礼节,并无特别。
雅集因安王与“龙游梅”的到来,气氛达到了高潮。
萧令拂安静地站在人群外围,看着安王与诸位文士谈笑风生,品评梅花,偶尔提及几句金石地理,引得沈墨等人连连称是。
她像一个耐心的猎手,静静地观察着,等待着。
她知道,线头己经埋下。与沈墨的短暂交谈,提及的蓟北、旧作、安王,都在对方心中留下了印记。
接下来,她需要等待一个更合适的时机,或许是通过安王,或许是通过其他方式,将这条线,稳稳地抓在自己手中。
水榭内暖意融融,梅香清冽。
萧令拂拢了拢披风,感受着袖中玉佩冰凉的触感,和怀中那支短箭沉甸甸的存在。
棋局,己悄然展开。
而她,不再是旁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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