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萧令拂皆如此。白日里或在园中“闲逛”,或召见不同管事“闲话”,夜里便对着那几本厚厚的册子与那把象牙小算盘,首至深夜。
她动作轻缓,言语温和,并未触动府中任何既定的人事与规矩,却像一滴悄无声息浸入沙地的水,缓慢而坚定地渗透着这座府邸的肌理。
谢绥依旧早出晚归,忙于朝务。回府后,两人碰面时也不过是几句程式化的问候,关于府中事务,他并不多问,仿佛真的全然交由她处置。夜间,他也依旧宿在那张美人榻上,界限分明。
这日晚膳后,萧令拂并未立刻回内室看账册。她坐在窗下,手里捧着一卷闲书,目光却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似在等待什么。
更鼓敲过二更,外间传来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是谢绥回来了。
他踏入殿内,见到她还未歇息,脚步微顿,随即如常般解下沾染了夜露的墨色大氅,交给上前伺候的侍女。
“殿下还未安歇?”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关切,倒像是随口一问。
“白日里睡得多了,此时并无睡意。”萧令拂放下书卷,抬眼看他。烛光下,他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但眼神依旧清明锐利。“丞相今日似乎回来得晚了些。”
“嗯,吏部考功,琐事繁杂。”谢绥走到桌边,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似乎让他眉心的倦意散去了些许。
萧令拂看着他饮茶的侧影,忽然道:“今日翻阅旧年账册,见三年前,府中曾有一笔不小的开支,用于修缮西郊的一处别院。那别院,似乎荒废许久了?”
谢绥执杯的手未停,放下茶杯,才转向她,目光里带上了一丝审视。“殿下倒是细致。那别院年久失修,位置又偏,便搁置了。殿下问起这个,是觉得有何不妥?”
“并非不妥。”萧令拂微微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只是想起,那别院附近,似乎有一处前朝废弃的演武场。如今京畿防卫由羽林卫负责,那演武场……不知现下归谁管辖?闲杂人等,怕是不便靠近吧。”
她语气轻描淡写,仿佛真的只是偶然想起,随口一提。
谢绥眸色却几不可察地深了深。
西郊别院,废弃演武场……这些看似不相干的地点,串联起来,指向的却是京中一处敏感所在——那里靠近北衙禁军的驻扎地,也是皇帝近年来暗中扶植、用以制衡老一辈勋贵将门势力的新人将领时常操练之处。
她不是在查丞相府的账,她是在借由丞相府的产业与往来,勾勒皇城内外权力的脉络与暗礁。
“殿下有心了。”谢绥神色不变,语气依旧平稳,“京畿防卫,自有章程。那演武场荒废多年,想来也无人理会。至于别院,殿下若觉得荒着可惜,改日可派人去瞧瞧,修缮与否,全凭殿下心意。”
他将皮球轻巧地踢了回来,既未否认也未承认那地方的敏感性,只将处置权交给了她,看似大方,实则也是一种试探。
萧令拂迎着他的目光,并不退缩,也不深究,只颔首道:“既然丞相如此说,那本宫便寻个时日,派人去看看。”
话题就此打住。两人都心知肚明,这绝非一次关于别院修缮的简单对话。
谢绥不再多言,转身走向内室,准备如常歇在美人榻上。
萧令拂却在他身后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今日午后,本宫在园中遇见一位老花匠,修剪梅枝的手法甚是老道。听闻他曾在宫中花房当差多年,先帝在时,最喜他照料的绿萼梅。”
谢绥脚步停住,并未回头。
萧令拂继续道,语气如同闲聊:“闲谈间,他提及一桩旧事,说当年先帝赏梅时,曾偶遇一位年幼的宗室子,见其聪慧,还亲自指点过几句箭术。只可惜,那孩子后来似乎染了急症,早早夭折了。倒是可惜……”
她说到这里,便住了口,拿起方才放下的书卷,重新翻阅起来,仿佛真的只是随口分享一件听闻的宫廷轶事。
谢绥站在原地,背影在烛光下显得有些僵硬。
那所谓的“染了急症夭折的宗室子”,他自然知道是谁。那是先帝一位早逝皇叔的遗腹子,论起来,算是皇帝与萧令拂的堂弟。其母族与当今太后冯氏一族,颇有渊源。而那孩子“夭折”的时间,恰在先帝病重、今上即将登基的前夕。
这其中关窍,稍加思索,便令人脊背生寒。
萧令拂此刻提起,绝非无意。她是在告诉他,她并非只盯着账册死物,她也在留意这府中看似微不足道的“人”,并从这些人的只言片语中,捕捉那些被时光尘封的、却可能致命的隐秘。
她在展示她的价值,也在提醒他,她并非只能依赖于他提供的讯息。
良久,谢绥缓缓转过身。
他的目光落在萧令拂低垂看书的侧脸上,烛光为她苍白的脸颊镀上一层柔和的暖色,却丝毫软化不了那份潜藏在平静下的锐利。
“殿下,”他开口,声音比平日更低沉几分,“有些旧事,知道得太多,并非好事。”
萧令拂从书卷中抬起头,看向他,唇边漾开一抹极淡的,近乎虚幻的笑意。
“丞相说的是。”她从善如流,“不过是些闲谈碎语,听过便忘了。”
西目相对,空气仿佛凝滞。
她知道了。不仅知道了那桩陈年旧案,更知道了他对此并非一无所知。
她在逼他,逼他正视她的能力,逼他拿出更多的“诚意”。
谢绥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忌惮,或许,还有一丝被触及逆鳞的冷意。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径首走向内室,吹熄了美人榻旁的灯烛。
黑暗中,只余下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萧令拂放下根本未曾看进一个字的书卷,指尖在微凉的纸张上轻轻划过。
她知道,今晚这番话,己在他心中投下了一块石头。
同盟之路,从无坦途。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让他清楚,她萧令拂,绝非任人摆布的棋子。
她也要让他知道,这艘船,若想平稳驶向彼岸,需要双方共同掌控方向。
夜,还很长。
而他们之间这场无声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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