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的窗帘总是半开着。
说不上为什么,大家都这样,好像成了某种约定俗成的规矩。既不全然挡住外面的世界,也不让阳光痛痛快快洒进来。
能看见的那片天,被窗框切得方方正正。颜色是那种洗旧了的蓝,和洗得发白的病号服一样。
朱小闵就盯着那片西方的天。
眼神空空的,整个人像被掏空了。思绪飘不走,也沉不下去,就那么不上不下地漂浮着。
透析机规律的滴嗒声在耳边响着,不轻不重,像是那间白色屋子里唯一心跳,又像生命在倒计时的冷酷钟摆。
一根透明管子从她左臂的瘘管伸出来,弯弯曲曲连上那台冰凉的机器。管子里是她自己的血,暗红色的,慢吞吞地流动着。
血液离开她的身体,去一个她去不了的地方,在那机器里走一遭,再干干净净地回来。
这事想起来挺怪,明明是自己的血,这会儿却像有了自己的命。
偶尔有只鸟,小小的,嗖地一下飞过那片西方的天。
像谁用铅笔在淡蓝纸上划了道线,还没看清呢,就被橡皮擦抹掉了,天又回到那片安静的蓝。
朱母坐在床边削苹果,水果刀是医院小卖部最便宜的那种,薄薄的不锈钢刀片,映着窗外透进来的光。
手法很熟,苹果皮削得薄薄的,一圈圈垂下来,颤巍巍的,好像随时会断。
朱小闵都不敢大口喘气。
朱父站在窗边背对着她,像是研究窗外那棵半秃的梧桐树很久了,又像什么都没看。
就那么站着,背比从前驼了些,像棵被雪压弯的老树。旧夹克袖口,磨得发亮了。
病房里很静,只有透析机的滴答声,还有水果刀削过苹果的沙沙声。
这安静让人心里发慌。
这时,枕边的手机屏幕亮了,是那个叫“彼岸花开”的病友群。
手指冰凉地划开屏幕,消息一条接一条往外蹦,像烧开的水。
有人分享不知从哪找来的偏方,话说得恳切,还带着转发救命的标语。
有人抱怨医保报得太少,自费的药贵得上天。
有人发长长的语音,说昨晚疼得骨头缝都像被啃了,嗓子哑哑的。
……
偶尔,会冒出一两句简短的黑框讣告,通常是某个熟悉的病友突然不说话了,家里人代发的。
群里就会安静那么一会儿,像是集体默哀。
很快,更多的抱怨和偏方又涌上来,把那份悲伤冲得干干净净,像从来没发生过。
生命在这里,露出了最粗糙最真实的样子。
突然,一条新消息跳出来,字字冰冷,像石头砸进泥潭。
“有人试过结婚吗?说是一方走了,器官可以优先给配偶……”
群里一下子安静了,刚才所有的吵闹、抱怨和痛苦,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掐断了。
屏幕凝固了,只剩下那行字,首愣愣地戳在那儿。
朱小闵的手指停在屏幕上方,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病房门轻轻推开了。朱小玥提着保温桶进来,带进一丝外面的凉气。
“妈,爸。”她低声打招呼,脸上挤出的笑有点勉强。走到床边放下保温桶,“小闵,姐给你炖了汤,待会儿喝点。”
朱母停下削苹果的手,抬头看着她,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询问。
朱父也转过身来。
朱小玥嘴唇动了动,目光扫过妹妹手臂上连着的管子和机器,最后只是伸手理了理朱小闵额前的碎发。
声音压得更低,含糊地说了句:“你姐夫他……唉……”
这一声唉,裹着说不出的难处,沉甸甸地掉在病房空气里,替所有没说完的话画了句号。
她没多待,嘱咐了几句好好休息、总会好起来这样的话,就又匆匆走了,像是专门来送个汤。
病房又回到之前的安静。
削好的苹果被切成小块,放碗里递了过去,朱小闵摇摇头,实在吃不下。朱母也没再劝,把碗放在床头柜上,白净的果肉,很快就泛起了一层锈色。
没过多久,主治医生带着几个实习生进来查房。
简单问问情况,检查了一下,主治医生转向朱父朱母,语气还是那么平静,甚至算得上温和,但每个字都像用尺子量过,清楚得不容置疑。
“情况你们都清楚,透析只是维持,最好的办法,还是换肾。”
主治医生顿了顿,目光在两位老人突然绷紧的脸上停了停,继续用那种平稳的调子说:“等肾源的时间……可能不多了,你们……要有准备。”
时间不多了。
这几个字,像根冰凉的针,首首扎进朱小闵耳朵里,顺着血淌遍全身。
她看着父亲下意识握紧的拳头,母亲眼里迅速涌起的泪花,觉得自己被塞进了真空罐子,外面的声音一下子远了,只有心在胸腔里一下一下重重地敲。
主治医生和实习生很快走了,沉重的寂静又压下来。
枕下的手机又震了一下,是姐姐发来的长微信,密密麻麻的字挤满了屏幕。
字里行间全是愧疚和无奈。
说姐夫生意赔了,家里欠了好多债,实在拿不出更多钱,连这次住院费的一部分都是从朋友那借来的……
最后一条是语音。
朱小闵点开,姐姐压抑着带着哭腔的声音,从听筒里流出来,像湿漉漉的藤蔓缠住她的心。
“小闵……姐没用……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声音突然断了,像是被什么掐住了脖子,只剩下那哭声在病房里打转,久久不散。
她闭上眼睛,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
过了不知多久,手机又叮咚一声,是“彼岸花开”群里有人分享了一首轻快的钢琴曲。
跳跃的音符流淌出来,像几颗透明的糖果,突兀地掉进这间被苦水泡着的病房,短暂地赶走了屏幕上的压抑。
有人发了个笑脸,有人跟着分享了一首老歌。那点微弱的廉价的暖意,像风里的蜡烛,晃了晃。
朱小闵的手指无意识地滑着屏幕。
那条关于“癌友结婚”的刺眼消息,又一次跳进眼里,像个幽幽的冒冷气的洞。
她的手指悬在那行字上面,微微发抖。
胸膛里,一种野蛮的滚烫的求生欲,正发疯似的撞击着那层叫道德、、羞耻的脆弱栅栏。撞得她五脏六腑都拧在一起,恶心得想吐。
是抓住这根垂下来却长满刺的藤蔓,还是松开手,掉进己知的深渊?
手指悬在那儿,迟迟没有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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