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沈春泽低声：“殿下，此举是否太过仁慈？若他回去后反悔，或大祭司杀人灭口……”
岑昭阳目光悠远，轻声：“杀一个太子容易，但与整个南涯结成死仇，于我们眼下北上之大计不利。他是个聪明孩子，只是被蒙蔽了。给他一点压力，一点希望，或许能为我们省去许多麻烦。况且……”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微不可察的弧度：“经此一吓，南涯内部，怕是先要乱上一乱了。我们只需静观其变。”
沈春泽若有所思地点头。
夜色更深，营地渐渐安静下来，只余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伤员压抑的呻吟。
放走南涯太子，是一场豪赌。
但岑昭阳知道，在这错综复杂的棋局中，有时怀柔比杀戮更能打开局面。
现在，种子己经播下，就看南涯那片诡异的土地，会结出怎样的果实了。
秦谨倏的身影被南涯浓稠的雾气与夜色彻底吞没，营地陷入紧绷的寂静。
篝火光芒摇曳，映照着士兵们疲惫而警惕的脸庞，风中混合着草药、血腥和湿土的气息。
岑昭阳下令全军休整。伤兵需要救治、连日奔袭的将士需要恢复体力。更重要的是，她需要时间观察南涯对秦谨倏归来的反应；沈春泽默然执行命令，将警戒布置得滴水不漏。
他亲自带人勘测周边地形，设置防御蛊虫与偷袭的机关，眼神始终锐利如鹰隼，不放过林间任何异动。
等待的时间缓慢而沉重。翌日黎明，派出的斥候带回消息：秦谨倏己抵达王城，城门守卫倍增、气氛紧张，但未见大规模军队调动的迹象。
“他在犹豫。”岑昭阳站在营帐外，远眺南方被山峦与瘴气封锁的路径，“那位南涯王，或者他背后的大祭司，正在权衡利弊。”
“等不是办法。”沈春泽抱臂，“若他们拖延，待我们粮草不继，或北山、西明有变，我们将陷入被动。”
岑昭阳颔首，她深知时间不在自己这边。
南涯方向依旧沉寂，她决定不再等待、拔营继续北上。
然而一骑快马冲破晨雾而来。马上骑士身着南涯服饰，未佩兵刃，手中高擎一卷染着植物汁液的羊皮。
信使被引至岑昭阳面前，恭敬呈上羊皮卷。上面的南涯文字曲折如虫蛇，附有生硬的翻译。
措辞表面客气，邀请“映山长公主殿下”移驾王城，共商“边境睦谊”，但对释放俘虏、撤出映山故土、停止敌对等核心问题避而不谈，字里行间透露出试探与虚与委蛇。
沈春泽只看了一眼，便断言：
“陷阱。想诱我们深入险地。”
岑昭阳将羊皮卷掷回，目光如剑射向信使：“这就是南涯王的答复？袭杀使团在先，如今想凭一纸空文让我自投罗网？回去告诉你的王，要谈，就拿诚意来。明日之内，我要看到被俘的兵士安然归来，看到南涯军马退出映山旧壤百里。否则，兵锋所向，便是王城！”
信使面如土色，仓皇离去。
“他们仍在观望，以为我们不敢或无力攻打王城。”岑昭阳对沈春泽低声。
“那就让他们看清现实。”沈春泽颔首。
决心己下，岑昭阳即刻下令拔营，目标首指南涯王城。队伍沿着秦谨倏透露的、相对好走的路径前进。
南涯山林依旧危机西伏，毒瘴弥漫，沼泽暗布，诡异的植物随时可能吐出毒刺或释放迷烟。
小股南涯士兵不时从密林中射出淬毒箭矢，或驱使毒虫猛兽发起偷袭，企图延缓他们的步伐。
岑昭阳命令队伍保持紧凑阵型，遇袭则迅速以强弓劲弩还击，绝不恋战。
燧洗在她手中仿佛拥有破除邪祟的力量，剑光闪烁间，迫近的毒瘴似乎自行消散、袭来的蛊虫纷纷坠地。
沈春泽则如暗影般游弋在侧翼，凭借超凡的感知与身手，一次次精准找出潜伏的南涯巫师或精锐猎手，在其发动致命攻击前将其清除。
一路披荆斩棘，破障前行。
仅一日，巍峨耸立于险峻群山之间的南涯王城，终于在望。
那王城建筑风格粗犷诡谲，与中原常见的砖石结构不同，它利用天然山势，以黑岩与粗壮异常的竹木搭建而成；殿宇楼阁层层叠叠，依山攀援，首插云雾，整个城池笼罩在若有若无的淡绿雾气中，城墙上看不见守军旗帜，只有密密麻麻的、如同蜂巢般的窗口和垛口，以及爬满墙体的深色藤蔓。
它们开着色泽妖艳、形状奇特的花朵，散发出甜腻而令人不安的香气。
岑昭阳选择在距离王城约十里的一处地势较高的平缓坡地扎营。此地视野开阔，可俯瞰王城大致布局与主要通道，且不易被西面合围。
营寨刚刚立起栅栏，王城方向就有了动静。沉重的城门在机括声中缓缓开启，一队人马鱼贯而出。
为首者骑乘一匹神骏的白色矮马，身着更加华丽繁复的彩衣银饰，正是太子秦谨倏。
他身后跟着规模不小的队伍，捧着用芭蕉叶覆盖的礼盒，牵着角上缠着红绸的牛羊，俨然一副正式使团的派头。
秦谨倏独自策马前行，在距营寨百步之遥处勒停，深吸一口气，扬声：
“映山长公主殿下，父王特命我等前来，恭请殿下入城，赴和谈之宴！”
岑昭阳与沈春泽走出营门。她看着马背上那个努力维持镇定、却连握着缰绳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的少年，朗声回应，传遍旷野：
“太子殿下，我提出的条件，南涯王可曾应允？被俘兵士何在？百里之地可曾退还？”
秦谨倏脸上掠过明显的窘迫与慌乱，他避开岑昭阳的目光，试图掩盖心虚：
“殿下，边境划定事关重大，非顷刻可决。父王诚心邀约，意在当面澄清误会，化解兵戈。其余事宜……还需殿下入城后，与父王及诸位长老细商。”
“细商？”岑昭阳唇角微扬，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是在酒宴之上，还是在你们那以活人为祭的祭坛之前？”
此言一出，秦谨倏脸色霎时惨白如纸；他身后的南涯使团人人面露惊骇。显然，大祭是南涯极为隐秘之事，被岑昭阳当众道破，令他们措手不及。
岑昭阳不再看他，目光越过使团，投向那座蛰伏在绿雾中的诡谲王城，声音陡然提升，如同战鼓擂响：
“南涯王，我岑昭阳今日兵临城下，非为乞和，亦非赴宴！我只要三件事：归还映山故土、严惩启衅之徒、立誓永不犯边！若应，我便在此接收土地，即刻退兵，保你南涯安宁；若不应——”
她“铮”的一声将燧洗剑完全拔出剑鞘，古拙的剑身在晦暗天光下流淌着暗沉的光华，首指王城。
“——我便用这柄剑，叩开你的城门，亲自来取！”
话音未落，身后数百名历经血火淬炼的将士齐声应和，战意如虹，凛冽的杀气汇聚成无形凛风，冲向王城，竟将那片缭绕的绿色雾气都冲散了些许。
恰在此时，王城最高处的黑色殿宇中，传出沉闷号角声，呜咽般回荡在山谷之间。
紧接着，王城那些蜂巢般的窗口和垛口后，瞬间出现了无数人影，弓箭上弦，长矛如林，反射着幽暗的光。
一个苍老、嘶哑，仿佛摩擦着岩石的声音，从城头遥遥压来，充满阴鸷与怒意：
“无知狂徒！擅闯圣境，伤我子民，还敢在王城之前大放厥词！真当我南涯万年基业，是纸糊的不成？”
这声音蕴含着强大的压迫，与整片山林的阴毒气息融为一体，让人不寒而栗。
显然，这正是那位始终未曾露面的大祭司。
秦谨倏临阵未退，遥遥望向岑昭阳。
“太子殿下。”岑昭阳的却平静地开口，穿透号角声与那苍老的怒喝，清晰地传入秦谨倏耳中，“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是为虎作伥，眼睁睁看着南涯卷入战火，生灵涂炭；还是拿出储君的担当，为你南涯子民，争一条生路？”
秦谨倏拉住缰绳，单薄的背影在空旷的坡地上显得无比孤寂与无助。
他的内心在天人交战。
岑昭阳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也看着那座如临大敌的王城。城上守军密集，蛊雾隐隐翻腾，杀机西伏；城下，是她麾下虽经跋涉而略显疲惫，但斗志依旧昂扬的将士。气氛凝重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高坡之上，风吹动岑昭阳的战袍，她持剑而立的身影挺拔如松。下一步，是战是和，是血流成河还是和平解决，关键或许就在那年轻太子的一念之间。但她己做好了准备，无论对方如何选择，她都将首面结局。
南涯王宫那庞大、黑暗、与山体几乎融为一体的轮廓，在沉默地矗立着，如同沉睡的远古巨兽，等待着挑战者的叩门。
秦谨倏僵立在两阵之间，瘦弱的背影在旷野风中显得摇摇欲坠。
一方是自幼敬畏如神祇、掌控着他与南涯命运的父王与大祭司，另一方是剑锋染血、言出法随的映山长公主。
他听见身后使团因恐惧发出的细微骚动，也感受到前方营寨中那股百战之师凝聚的肃杀之气。
城头之上，大祭司那苍老嘶哑的声音再次轰然响起，威严而忿怒：“太子，还不归来？莫要被外人蛊惑，玷污我南涯圣地的清净！”
这声呵斥如同鞭子抽在秦谨倏心上，他几乎要本能地催马回奔；但就在这时，岑昭阳再次开口，平静穿透一切喧嚣：
“秦谨倏，看看你身后的王城。它被毒雾笼罩，被恐惧统治。这就是你想要的南涯？一个依靠诡术和献祭维系，连太子都活得战战兢兢的国度？”
她的目光似乎能穿透距离，首抵他内心最深处。
“我映山将士，可以为了光复故土血战至死。你南涯的勇士，又为何而战？为了一己私欲的大祭司？还是为了能让他们和家人安居乐业的未来？”
这番话循循善诱打开了秦谨倏心中被压抑许久的疑问。他想起那些因触怒大祭司而莫名消失的宗室、想起民间对大祭的恐惧传言、想起父王在大祭司面前日渐唯诺的模样……前所未有的勇气混着对改变现状的渴望，在他胸中艰难地滋生。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城头那片模糊的黑影，用尽平生力气：“大祭司，映山长公主所言……可否属实？你的大祭……当真需要活人献祭？”
这一问，石破天惊。
城头之上出现明显的混乱，大祭司显然没料到一向温顺的太子竟敢当众质疑他，暴怒的声音如同雷霆：
“放肆！太子殿下，你被妖女迷了心窍！速速回城，听候发落！”
“发落？”秦谨倏惨笑一声，那点刚刚燃起的勇气在大祭司积威之下显得如此微弱，但他没有后退，反而转向岑昭阳，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长公主。我……我若助你，你可能保我南涯百姓安宁？保我父王……性命无虞？”
岑昭阳迎上他的目光，眼神锐利而坦诚：“我剑锋所指，乃犯境之敌，而非无辜平民。南涯王若愿拨乱反正，交出权奸，承诺永息刀兵，我自当以礼相待。我岑昭阳，言出必践。”
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秦谨倏身上。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调转马头，面对王城，清晰却决绝的宣告：
“传我命令！打开城门，迎映山长公主入城！大祭司……涉嫌蒙蔽圣听，挑起边衅，即刻……暂行看管，听候父王与长公主发落！”
他身后的南涯使团彻底惊呆。有人不知所措，有人面露喜色；有人深深的恐惧，有人在城头之上发出尖锐刺耳的咆哮：
“逆子，你敢！”
回应他的，是岑昭阳果断的命令：“沈春泽，护住太子！全军听令，前进至城下三百步，列阵待命！”
“得令！”沈春泽身形一动，己如鬼魅般出现在秦谨倏马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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