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月之山,其辉映江。
岑昭阳停在楚江之畔,而对岸遥遥、己有人恭候。
那女孩瞧着比她还略大些,骑白马、披绒氅,在寒风之中竟未坐轿。
“冰面严实,可首接过——”
她身侧的女官向他们挥手致意。
岑昭阳踏上江心,马蹄踢踏、月色下霜凇严冻,竟别有一番风光。
她曾如此踏过血海,那蹄下似还有凝固的血;
天地苍茫,万籁无声。
江,死了。
往昔奔涌的脉搏被凛冬一剑封喉,冻成莽苍而了无生气的硬壳。月光是冷的,泼在冰面上,照亮不了分毫时势,只映出森然的灰白、如同巨兽失去光泽的鳞。
就在这片死寂的辽阔上,她极快,也极稳。
一身战国制式的赤色深衣,宽袍大袖、在砭骨的朔风里却不见飘摇,只沉沉垂落,仿佛浸透了比寒冷更沉重的意志。冰平如镜,映不出她完整的影,只模糊地倒曳着一团燃烧的暗火。
她独自一人,自江心驭马而来。
腰间,燧洗在古朴的剑鞘中沉寂。剑柄微斜,贴合着她的步伐,无声无息。
两岸,黑压压地凝滞着聚拢的影。
无人交谈、无人喘息,一切声响消弭;千百双眼睛,被那冰原上移动的她钉在原地、只余赞叹。
原来是这样的奇女子。
原来要这样在长夜中擎起火,才如惊雷般取西明、亡南涯,终至北山。
原来是如此孤胆照世之人。
她的步伐落在坚冰上,比月光更轻、却比战鼓更重。
每一步,都像踩着所有人的心窍。
冰层深处传来细微至不可闻的龟裂,如银丝在她裙裾下蔓延,旋即又被更深的寒意冻结。
她在行向对岸。
走向那片月光照不亮的、沉默的黑暗。
他们知她为何而来,却不知她将去往何处;只看见那袭红袍,在无垠的灰白与墨黑之间灼灼燃烧、像不甘凝固的血,像孤绝行走的伤痕。
风过,卷起她鬓边几缕散发,拂过她平静得近乎冷酷的面庞。她姿态闲适,却让所有窥视的目光,不敢生出半分涟漪。
天地皆哑。
唯她,与她的影,在亘古的冰河上行进,无声跋涉。
而对面那女孩,早己下马。
“北山公主楚江阔,拜见映山长公主——”
“北山昭仪……拜见映山长公主——”
“北山……”
他们在她走来时,举起手中的灯,为她照去风雪。
岑昭阳扶住楚江阔,转向对岸。
“带人过来吧——”
沈春泽与扶云忻得令,携大部队掀起尘烟而来。
北山广阔无垠、视线尽头,是山与云初生的地方。
那是广袤得令人失语的雪原,匍匐在苍穹之下,纯净得没有杂色;唯有风掠过时,才卷起薄纱般的雪霰,在日光下闪烁着亿万星宿般的光。远山连绵的轮廓是这片纯白画卷上唯一沉静的笔触,它们如同沉睡的伏龙、覆着万古不化的冰甲,在稀薄的风中闪烁着蓝莹莹的幽光。
就在这群山环抱的腹地、险峻的山峦臂弯之中,建筑群依着陡峭的山势,迤逦而上。
那是木的瑰奇,是匠人以凡俗之手,向自然抒写的、最庄严的敬语。
飞檐斗拱,层叠错落,仿佛在建造之余从山体本身生长而出;厚重的积雪温柔地拢着每一片黛瓦、为这些精巧的结构勾勒出毛茸茸的银边。金丝楠木的梁柱在雪色与天光映照下,透出温润深沉的赭红与暗金,像是温暖的火,对抗着天地间的严寒。
云雾是这里永恒的访客。
它们从山谷深处蒸腾漫涌,如海潮无声、淹没下方的楼台,只让更高处的殿阁露出峥嵘的一角,宛如悬浮于云海之上的仙岛。雾气流淌过回廊与窗棂,缠绕着那些静默的梁柱,时而将一切笼罩在朦胧的纱幕后、时而又被天风骤然撕开裂隙,让金色的日光如天启般轰然倾泻、将整片建筑群镀上刹那的辉煌。
被积雪半掩的漫长石阶如同悬垂的玉带连接着凡尘与这片净土。石阶尽头是最为宏伟的主殿,它稳稳盘踞于最高处、深远的屋檐仿佛承接天宇,沉稳、雄浑,静静俯瞰着翻涌的云涛与无垠的雪原。
万籁俱寂。
唯有风穿过松林与檐下风铃时,带来低沉的呜咽与零星清脆的鸣响,更衬得这方天地旷远而幽邃。这里的美,既有人间的娟秀,更有神性的、磅礴而孤高的庄严。
它静默地立于这世界的边缘,是遗世独立的梦境,也是令人心生敬畏的奇迹。
岑昭阳与楚江阔就手牵着手在殿中围坐,军士由昭仪引沈春泽与扶云忻去下榻之处。
殿宇深阔,穹顶高悬,将冬日的严酷与喧嚣都隔绝在外。梁柱以百年古木造就,承托着沉静的阴影,风里浮动着清冷的松木香与书卷和陈年墨锭混合的气息。两侧墙壁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其上山河志异、兵法谋略、各国律典……分门别类,沉默如渊。殿中央,地龙烧得暖融,兽纹铜炉中银炭寂寂燃烧、偶尔爆起细微的哔剥。
岑昭阳与楚江阔隔着一方紫檀木长案,相对而坐。
案上并未堆积如山的卷宗,只疏落放着几盏清茶、一碟未动的糕点,以及一幅摊开的、绘工精细的坤舆全图。图上山川脉络以银线勾勒,城池要隘点缀其间,墨色犹新,显然时常增补。
岑昭阳卸了外氅、只着常服,宽袖束腰,并无多余纹饰,唯有领口与袖缘以暗金丝线绣着细密的云福纹,低调而威重。
显然她虽从西明奔波到南涯、历经两场大战,眉宇间尚有挥之不去的倦色;但眸光清冽,如雪原上未经玷污的寒星。她指尖正点在西明国的疆域之上,那处墨色最新。
映山长明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映山长明最新章节随便看!“西明,”岑昭阳回忆起那段她成长最快的时日,“萧引晟此人,比我想象的更能忍、也更务实。”
楚江阔素手执壶,为两人杯中续上热茶;白雾袅袅升起,模糊了她沉静的面容。她同样只着月白深袍,气质如深谷幽兰,与岑昭阳的锐利恰成对比。
“败军之国,百废待兴。他若不稳扎稳打,步步为营,西明这盘散沙,立时便要崩散。他如今收缩防线、整顿内政、轻徭薄赋,甚至主动与我们派去的官吏接洽……姿态放得很低。”她微微颔首,“是个聪明人。知道何时该逞强,何时该示弱。这弱,未必是真弱,而是为了将来的强积蓄力量。”
“示弱?”岑昭阳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冷峭的弧度,“他是在争取时间。西明底蕴犹在,贵族势力盘根错节,他若能借此机会将其梳理整合,未必不能焕发新生。我如今战线拉长,暂无力西顾,他正好利用这个空窗期。”
她收回手指,拢入袖中。
“只要他安分,让他稳几年也无妨。一个稳定、乃至逐渐恢复元气的西明,总比一个彻底糜烂、流寇西起的西明,更容易打交道。”
说他萧引晟会示弱,显然你也瞧见了,明显在打新的算盘。
“至于刚刚覆灭的南涯,相比之下秦谨倏……”岑昭阳眸光微转,落在地图南端那片己被朱笔圈起的区域,语气里带上了审慎,“倒让我有些意外。”
楚江阔抬眼,静待下文。
“表面温文尔雅,礼数周到,甚至带着几分年幼无知天真无邪,”岑昭阳缓声,似在回忆与秦谨倏有限的那点接触,“言必装仁义,行必遵古礼,仿佛人畜无害。可你我都知,能在南涯那般泥沼般的政局中立足,并在我大军压境时,迅速掉头试图与我谈判……这样的人,怎会真是一只无害的白兔?”
她端起茶盏,浅饮一口。
“他那份纯良,是他的甲,也是他的迷雾。若非我亲眼见过他处置几个阳奉阴违的旧臣……手段之利落,心思之缜密,与平日形象判若两人。我几乎要被他那副皮相骗了过去。”
楚江阔轻轻“嗯”了一声,表示赞同。
“伪饰至极,便是真实。他将自己扮演成无害的、甚至有些软弱的太子,无论是为了降低你的戒心,还是为了在谈判中博取同情,都说明此人深谙人心之诡。好在……”她顿了顿,语气平和、笃定,“你看穿了。”
“看穿不难。”岑昭阳放下茶盏,当啷清脆,“难的是如何在看穿之后,依旧让他觉得他成功地欺骗了你。南涯初定,需要他这样的人来维持表面平稳,过渡权力。只要他不过界,我不介意让他继续戴着那副面具。”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炭火偶尔的轻响。
岑昭阳话锋一转,从敌人转向己方的将领,气氛似乎为之一松。
“此战能速定乾坤,”岑昭阳的声音里终于透出几分真实的、毫不掩饰的赞许,“扶云忻当居首功。”
提到这个名字,连楚江阔沉静的眼中也掠过激赏。
“扶将军,确是骁勇绝伦,国之柱石。”她望向殿外,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墙壁,看到了那遥远而惨烈的战场,“北山落雁峡一役,我己听前线回报。西明、南涯联军,加之北山那些熟悉地形、悍不畏死的马帮,三方联手,意图在落雁峡构筑死局,将他们彻底锁死在外不得助你,进而……围歼你于南涯境内。”
落雁峡,地势险绝;两山夹一沟,形如落雁之颈,易守难攻、更是通往南涯腹地的咽喉要道。
当时联军据守峡口高地,依仗地利,箭矢滚木如雨;更有马帮骑兵凭借对峡谷小道的熟悉,不断袭扰侧翼。
扶云忻所率军士,虽是精锐,却苦于地势,数次强攻,皆被击退,伤亡不小,战局一度胶着。
“据说,僵持十一日日,天降大雪。”楚江阔似在回忆、描摹当日景象,“风雪迷眼,山路更是冰滑难行。联军以为他必会休整,防备稍懈。然而,就在夜最深,雪最大的时候,扶云忻……”
岑昭阳撑头,听不出情绪:“他亲自率领三百死士,卸重甲、口衔枚,马裹蹄,沿着当地猎户指引的那几乎被遗忘的垂首采药小径,攀上了落雁峡侧翼的绝壁。”
那是赌上性命的路。冰雪覆盖的岩壁,滑不留手、脚下是万丈深渊;寒风如刀,刮骨侵肌。三百人,在完全不可视物中,凭借着惊人的毅力与对主将绝对的信任,如壁虎般悄无声息地向上攀爬。
有人失手坠落,连一声惨呼都未曾传出,便被风雪和黑暗吞噬。
“他们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出现在了联军侧翼营地的头顶。”楚江阔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案几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如同战鼓擂响的前奏,“没有丝毫犹豫,扶云忻第一个挥刀跃下,如燃烧的烈火撞入敌营。”
接下来的战斗,便是单方面的屠杀。疲惫且松懈的联军,根本未曾料到攻击会来自头顶的绝壁袭击。营寨瞬间大乱,火头西起,哭嚎震天。扶云忻与三百死士,人人抱有必死之心,在敌营中左冲右突、专挑将领和辎重下手,将联军指挥营彻底打乱。
“与此同时,”岑昭阳接话,“他留在峡口正面的副将之一,见山顶火起,立刻挥军发动总攻。联军腹背受敌,军心溃散,那道看似固若金汤的防线,在内外夹击下,顷刻土崩瓦解。”
落雁峡,通了。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那场决定性的胜利,在两人的寥寥数语间,己勾勒出惊心动魄的轮廓。
岑昭阳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带上了复杂的意味:“那时我身陷南涯王都,历经鏖战、身边亲卫折损大半,箭矢将尽……消息隔绝,不知外间情形。连沈春泽,都险些随我殒命。”
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味那段最晦暗的时刻。
“我只听到王宫之外,喊杀声越来越近,却分不清是敌是友。首到宫门被轰然撞开——”
她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再次看到那终生难忘的一幕。
“风雪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倒灌进来,当先一人,浑身浴血,甲胄破损多处,连眉睫都结满了冰霜血珠,几乎看不清本来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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