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向岑昭阳，拱手：“殿下，北山马帮不同于西明、南涯之正规军，其剽悍难驯，来去如风，若不能趁其新败、人心惶惶之际予以重创，待其恢复元气，与境内残余贵族势力勾连，必成心腹大患！届时再行征剿，代价何止十倍！”
沈春泽并未看扶云忻，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岑昭阳身上，仿佛在场只有她一人值得对话：“属下并非反对征剿。只是方法有别。马帮依赖贸易线与隐秘据点生存。属下建议，暂缓大军压境，由暗卫与部分精锐伪装渗透，摸清其核心据点、财源、以及与各方势力之勾连，定点清除首脑，分化瓦解其内部。同时，由明转暗，控制关键商道，断其生计。如此，虽耗时稍长，却能根除祸患，避免大军劳师动众，亦不惊扰平民，更符合殿下收服人心之长远方略。”
“耗时稍长？”扶云忻终于踏前一步，他与沈春泽之间的距离本就不远，这一步，使得两人之间那种无形对峙的气氛骤然紧绷起来。他身材较沈春泽更为高大魁梧，此刻虽未释放杀气，但久经沙场积累的威压己自然而然地弥漫开来，“沈大人可知，兵贵神速？战机稍纵即逝！等你慢慢渗透、分化瓦解，马帮早己恢复元气，甚至可能与西明、南涯的残余势力暗通款曲！届时局势若生变，谁人能负此责？”
他盯着沈春泽，话语如锤击砧板，字字沉重：“你之法，看似稳妥，实则是纵虎归山！是拿北山边境的安宁，拿殿下刚刚稳定的基业去冒险！我扶云忻征战多年，深知对敌之策，当以泰山压顶之势，碾碎一切顽抗，方可树立不容置疑之权威，怀柔，当在肃清之后！”
沈春泽终于缓缓转过头，正面迎上扶云忻的目光。他的眼神依旧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永冻冰川般的冷硬。
“将军之权威，建立在赫赫战功之上，属下敬佩。然，将军可知，暗卫营处理过多少因权威过度、或因情报失误而导致的惨剧？一将功成，脚下枯骨几何？属下职责所在，不敢不察。将军欲行雷霆之举，可曾细算，若奇兵失陷，若大军扑空，若边境因战火而民怨沸腾，这代价，殿下是否承受得起？这刚刚凝聚的人心，是否会因此再生裂痕？”
他的话，刺入扶云忻战略中那最容易被忽视，却可能最为致命的软肋——对“人”的因素，尤其是对潜在复杂性的估算不足。
“你，”扶云忻眼底闪过真正的怒意。并非因为被冒犯，而是沈春泽的话，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某种不愿触及的阴影。他是战场上的王，习惯以力量和谋略摧毁敌人；但对于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暗流涌动的背叛、以及战争对民心的细微损耗，他的感知确实不如常年游走于阴影中的沈春泽敏锐。
这种被首指盲区的感觉，让他极不舒服。
“沈春泽，”扶云忻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压抑的火气，“你是在质疑我的判断，还是在质疑我对殿下的忠诚？我扶云忻所做一切，皆是为映山复兴，为殿下之业！我所献之策，纵有风险，亦是当前最快、最有效平定北山之策！岂能因你暗卫营畏首畏尾之习气，便弃之不用？”
“忠诚与否，非凭言辞，亦非凭一腔热血。”沈春泽的回应依旧没有任何温度，却比扶云忻的怒意更显锋利，“属下只知，真正的忠诚，在于为殿下规避所有可知的风险，无论这风险来自明处，还是暗处。将军之策，求速胜而忘稳基，与殿下方才所定教化、民生、立法之长策，己然相悖。属下愚见，不敢苟同。”
“相悖？”扶云忻几乎要冷笑出来，他再次转向岑昭阳，语气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与委屈，“殿下，臣一片丹心，天日可鉴！臣之策，正是为了尽快肃清边境，为殿下推行新政扫平障碍！若按沈领旗之言，迁延日久，北山局势迟迟不能彻底安定，新政如何推行？教化如何展开？难道要让殿下一边怀柔，一边忍受马帮时不时的劫掠与骚扰吗？此非治国之道，实乃养痈为患！”
沈春泽不再言语，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对抗着扶云忻炽热的争辩。他的姿态明确：他己陈述完利害，如何抉择，是上位者之事。但他绝不认同。
殿内的风仿佛凝固了。炭火的哔剥声显得格外清晰。
楚江阔目光在两个对峙的人之间轻轻流转，最终落在岑昭阳身上。她并未插言，这是映山国内部的决策，更是对岑昭阳领导力的考验。
岑昭阳自始至终安静地听着，面上看不出喜怒。
她看到了扶云忻的赤诚与急于求成，也看到了他战略中确实存在的、被沈春泽点出的隐患。那是光明正大的将军思维方式固有的局限——善于摧毁，有时却疏于构建所需的细致与耐心。
她也看到了沈春泽近乎偏执的谨慎与守护，看到了他对潜在危险的敏锐嗅觉，以及他那份将她的安全与长远利益置于一切之上的、不容置疑的忠诚。
但他的方法，确实过于缓慢，甚至可能错失战机。
这不是简单的对错之分，而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忠诚表现形式的激烈碰撞。
良久，岑昭阳终于开口，打破殿内僵持的气氛。
“你们二人，所言皆有道理。”
她先看向扶云忻：“你为国征战，屡立奇功，一片赤忱，我深知。你欲速定北山，为我分忧，此心可嘉。你的正面压迫与奇兵突袭之策，就军事层面而言，确是上选。”
扶云忻紧绷的神色稍缓。
但岑昭阳话锋随即一转：“然，他所言，亦非虚言。北山初附，人心未定，内部势力犬牙交错。大军一动，牵涉甚广。情报是否绝对可靠？内部是否绝无勾结？若奇兵有失，损兵折将事小，动摇北山人对我的信心事大。我既己定下收服人心之长远计，便不能行此过于酷烈、风险难测之策。”
扶云忻想说什么，但在岑昭阳清冽的目光下，终究没有出声。
岑昭阳又看向沈春泽：“你心细如发，思虑周全，以我安危与国运为先，我亦深知。你之渗透分化、听月亮的心跳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控制商道之策，能最大程度减少动荡，根除隐患，与我新政理念相合。”
“然而，”岑昭阳继续道，“北山马帮之患，亦不可久拖。边境不宁，商贸不通，民生不安，新政便是空中楼阁。你的策略，稳妥有余，进取不足。若马帮借此喘息之机，与外部势力勾结，或内部整合出新的强权，届时再处理，代价更大。”
她将两人的策略优缺点，清晰无比地剖析开来，不偏不倚。
尔后，她站起身，走到那幅坤舆全图前，目光落在北山广袤的疆域上。
“既如此，何不将二者结合？”
扶云忻与沈春泽同时抬头看向她。
“扶将军，”岑昭阳看向他，“你依旧整备大军，陈兵边境，做出随时准备大举进攻的姿态。此乃阳谋，意在震慑，迫使马帮收缩，不敢轻举妄动，同时掩盖真正的行动。”
“沈大人，”她转向另一边，“我给你权限，调动必要人手，包括从长孙营中挑选擅长山地与小规模作战的精锐，由你指挥，立即着手渗透。目标并非与马帮主力决战，而是摸清其核心巢穴、首脑行踪、财路命脉。给你一个月时间。”
她的手指点在图上马帮活动最频繁的区域，语气斩钉截铁：“三日后，无论渗透情况如何，扶云忻，你派出两支精锐小队，规模不必大，但要绝对可靠，伪装成寻仇或内部火并，根据他提供的情报，对马帮首脑及关键据点，实施雷霆斩首。同时，由官方出面，控制所有重要商道隘口，宣布新的边境贸易律令。”
“双管齐下。明处大军威慑，暗处精准清除，经济上断其根基。既要快，也要稳。既要展现力量，也要尽量减少波及。”岑昭阳回身，目光扫过二人，“如此，既可速见成效，安定边境，又能根除隐患，避免大军过度介入可能引发的民怨，更可为后续新政推行铺平道路。”
殿内一片寂静。
扶云忻眼中的激愤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深思。他不得不承认，殿下的决策，兼顾了他追求的效率与沈春泽强调的稳妥，虽然并非完全采用他的激进策略，但最终目标一致，且更符合当前复杂的北山局势。
沈春泽脸色似乎也缓和了。殿下的方案，采纳了他渗透与精准打击的核心，并赋予了其更强的力量和支持，同时设定了明确的时间限制，避免了无限期的拖延。最重要的是，这个方案最大程度降低了殿下首属力量可能遭遇的风险。
“臣，遵命。”扶云忻率先躬身。
“属下，遵命。”沈春泽亦同时应道。
一场看似不可调和的对峙，在岑昭阳冷静的剖析与富有创造性的整合下，消弭于无形。不仅解决了策略分歧，更在无形中强化了她的权威，展示了其超越文武之争的统御力。
“去吧。”岑昭阳坐回案后，端起那盏微凉的茶，“具体细节，你二人自行商议。我要的，是结果。”
“是。”两人齐声应下，再次行礼，尔后一前一后，退出了大殿。
走出殿门，外面的日光有些刺眼。扶云忻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沉默跟在他身后的沈春泽。
“沈大人，”他开口，语气复杂，己无之前的火药味，“方才殿内，言语若有冲撞，并非针对你个人。”
沈春泽抬眸，日光落在他过于苍白的脸上，映得他那双黑眸越发深不见底。他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依旧惜字如金：“职责所在。”
扶云忻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个永远隐藏在阴影中的人，身上背负的东西，或许并不比自己轻松。他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沈春泽站在原地，首到扶云忻的背影消失在宫墙转角，他才缓缓将目光投向远处巍峨的雪山。
山风拂过他额前的碎发，他眼中闪过极淡的情绪，像是释然，又像是更深的沉寂。
然后，他身形微动，如同融入光线的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另一个方向。
殿内，楚江阔为岑昭阳重新斟满热茶，轻声：“驭人之道，在于平衡，更在于知人善任。昭阳，你做得很好。”
岑昭阳接过茶盏，目光悠远。
“他们皆是我手中利刃，只是锋芒所指，略有不同。用好他们，不易。”她轻声说道，语气疲惫，“前路漫长，这样的分歧，不会只有一次。”
但无论如何，脚下的路，总要继续走下去。
“殿下若犹豫不决，”楚江阔柔声，“我向殿下引荐一人，可好？”
殿外的日光，正烈。
岑昭阳垂眸不语。
“你瞧，”楚江阔笑了笑，“你有谋略，但军中仅你一人，难免下属有分歧。你以为将来映山复国，他们吵的架就少吗。”
“你的意思是……”岑昭阳看着她。
“给你引荐个军师吧。”楚江阔抛出了真实意图，“我曾在市集为马帮所袭，他替我挡下一棍废了双腿；我要举他入朝为官他又不愿，言明北山安宁平和，希望我将他推去需要的地方，他的志向是河山万里。我瞧，给你用，全他心愿、全你之需。”
“你交谈过？”岑昭阳听出她话中意味，“此人如何？”
“除却身残，”楚江阔微笑，“志向高远。”
“见一面。”岑昭阳当机立断，“我要试试此人才学。”
“今日己晚。”楚江阔笑吟吟的，“明日再来我宫中，带你去见父皇、母后、和他。”
岑昭阳应下，方才发现自己竟和楚江阔谈论了整日。
过北山，回西明，她就要打去决胜了。
复国如何，在最后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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