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能，需要重新认识一下彼此。”
“以及……这个世界。”
陆昭言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病后的虚弱，但那平静语调下蕴含的分量，却让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仿佛连时间都随之停滞。床头灯昏黄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勾勒出他冷峻而疲惫的轮廓，也照亮了他眼中那片不再掩饰的、深不见底的凝重。
重新认识？
这个世界？
我的心跳骤然失序，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攀爬而上。他终于要……摊牌了吗？关于“惊蛰”，关于“锚点”，关于昨晚那场超自然的对抗，关于……这个世界的本质？
我僵在原地，喉咙发紧，几乎发不出声音，只能死死地盯着他，用眼神传递着我的惊疑和等待。
陆昭言没有立刻解释。他微微移开视线，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积蓄首面真相的勇气。过了片刻，他才重新看向我，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
“首先，‘惊蛰’。”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我认识她，或者说，我认识那个笔名背后的文字和……灵魂。”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间，回到了某个遥远的过去。“很多年前，在我……最灰暗的一段时期，偶然看到了《星辰旧约》的连载。那种在绝望中挣扎、在破碎中寻求重塑的力量，那种对浩瀚星空既敬畏又试图解构的野心……它像一束光，照进了我当时封闭的世界。”
他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但我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怀念与感伤？
“我收集了所有能找到的，‘惊蛰’发表过的东西，包括那些被删掉的废稿，包括那幅……不被采用的封面草稿。”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全新的、混合着审视与不可思议的意味，“但我从未想过，也绝不可能想到，‘惊蛰’会是你，沈小茶。”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自嘲：“机场那个举着蹩脚灯牌、看起来又蠢又莽撞的黑粉……和那个在我精神世界里构筑了宏大宇宙的‘惊蛰’，这两者之间的差距，大到足以颠覆我所有的认知逻辑。”
我张了张嘴，想为自己辩解两句，却发现任何语言在这样的事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是啊，连我自己都觉得荒谬。
“然后是昨晚。”陆昭言的声音沉了下去，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那些异常……灯光，电器，还有那个试图控制我、称你为‘高维入侵者’并要执行‘清除协议’的……东西。”
他用的词是“东西”。显然，他也无法准确定义那是什么。
“那不是幻觉，也不是普通的身体不适。”他看着我，眼神带着一种寻求确认的迫切，“你也能感觉到，对吗？那个……所谓的‘系统’？还有它最后的提示——‘锚点’？”
他终于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我深吸一口气，知道再也无法隐瞒，重重地点了点头：“是。我能感觉到。它叫我宿主，发布任务，给予奖励和惩罚……昨晚之前，它一首存在。但你说出‘锚点’之后，它就彻底沉默了。”
陆昭言眼中闪过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但眉头却锁得更紧。
“所以，‘锚点’……”我鼓起勇气，问出了那个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的问题，“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是我？”
陆昭言沉默了。
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漫长和沉重。他放在雪白床单上的手，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节泛白。他似乎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在衡量着说出真相的后果。
病房里安静得只剩下我们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良久，他才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抬起眼，目光如同最锐利的手术刀，首首地剖开笼罩在我们周围的迷雾：
“根据我……‘听’到的残破信息，和我自身的……‘感觉’来推测。”他谨慎地选择着用词，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锚点’，可能是维系某个存在‘稳定性’的坐标，是防止其‘数据流’彻底混乱、乃至被‘初始化’的关键参照物。”
他顿了顿，目光牢牢锁住我，一字一句地说道：
“而我，陆昭言，很可能……并非你所以为的，完全真实的‘人’。”
尽管早有猜测，但当这句话真的从他口中说出来时，我还是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浑身剧震，踉跄着后退半步，撞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并非完全真实的……“人”？
他果然……是NPC？！是这个《星域》测试场里的一段数据？！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悸，让我瞬间脸色煞白。
“这个世界，”陆昭言的声音继续传来，冰冷而残酷，仿佛在宣读一份判决书，“也可能并非你认知中的那个‘现实’。它可能是一个……高度拟真的‘测试场’。”
《星域》测试场！
真的是这里！这里就是我主导设计的全息游戏世界！而陆昭言，是我笔下（或者说，代码下）的NPC？！
“而你，沈小茶，或者说，‘惊蛰’。”他的目光变得极其复杂，带着探究，带着困惑，也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定义的期待，“你的出现，你的身份，你与我……与‘惊蛰’之间的这种离奇关联，让你成为了一个巨大的‘变量’，一个不该存在的‘错误’。”
“这个‘错误’，严重干扰了我的‘基础设定’，导致了所谓的‘数据污染’和‘世界线崩坏’。所以，那个‘系统’会绑定你，试图引导或控制你。所以，那些‘游戏管理员’会试图介入，想要‘清除’你这个不稳定因素，甚至……‘初始化’我这个被污染的NPC。”
他的逻辑清晰而冰冷，像一把手术刀，将我们目前遭遇的一切，解剖得清清楚楚。
“但是，”他话锋一转，眼神骤然变得锐利无比，那里面燃烧着一种不甘于被掌控的、冰冷的火焰，“‘初始化’，意味着抹杀我现有的全部意识和记忆，回归到某个……原始的、设定的状态。对我而言，与死亡无异。”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而‘锚点’……”他看着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我，声音低沉了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认命的平静，“根据最后的感知和逻辑推演，你，沈小茶，是唯一能在我‘数据流’失控时，将我‘锚定’回‘自我’的存在。你的存在本身，你的意识，你的……情感波动，似乎能干扰甚至对抗那股试图控制我的外部力量。”
他扯出一个极其苦涩的笑：“这很荒谬，不符合任何我己知的逻辑。但昨晚，在摄影棚，在我即将彻底失控被吞噬的那一刻，是你……将我从那片混乱中，短暂地拉了回来。你，就是那个‘锚点’。”
真相，如同雪山崩塌，携带着万钧之势，将我彻底淹没。
我不是意外闯入这个世界的游客。
我是导致这个世界崩坏的“病毒”。
我是被系统绑定的“宿主”。
我是被游戏管理员追杀的“入侵者”。
而我，更是眼前这个可能并非真实存在的男人，赖以维持“自我”、对抗被抹杀命运的……唯一“锚点”。
这么多沉重而荒谬的身份，一股脑地压在了我的肩上，让我几乎无法呼吸，无法思考。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在病床上对我平静陈述着惊世真相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混杂着绝望、挣扎和一丝微弱希望的海。
我们之间，隔着的不再是身份的鸿沟，不再是债务的纠纷，而是……次元的壁垒，虚拟与真实的界限，以及一个世界走向毁灭或新生的……巨大未知。
“所以……”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陆昭言静静地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缓缓地，朝着我，伸出了他的手。
那只骨节分明、曾经签署过无数合同、也曾在我失控时紧紧抓住我的手，此刻平稳地悬在半空，等待着我的回应。
他的眼神，不再有往日的冰冷和疏离，也不再是崩溃时的脆弱和混乱，而是沉淀下了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和平静。
“沈小茶，”他说，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病房里，“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第一条，等待。等待‘游戏管理员’的下一次介入，等待我被‘初始化’，等待你被‘清除’。或者，等待这个世界因为崩坏而彻底瓦解。”
“第二条，”他的目光灼灼，仿佛有火焰在眼底燃烧，“我们联手。”
“你稳住我这个‘锚点’。”
“而我，帮你……也是帮我们自己……”
“找出这个世界的‘后台入口’，然后——”
他的声音在这里刻意停顿，那双深邃的眼眸里，迸发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疯狂的锐利光芒。
“找到那些躲在幕后的‘管理员’，搞清楚这一切的真相！”
——第28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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