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流光溢彩,车厢内却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安静。陆昭言靠在我肩上,呼吸均匀,似乎睡着了。见家长这场“战役”的圆满收官,显然耗尽了他全部的心力,却也让他一首紧绷的神经彻底松弛下来。
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重量和温度,一种混合着心疼与无比柔软的情绪在心间荡漾。他今天表现得那么好,那么好。好到让我爸妈那些微末的担忧,都化作了满心满眼的认可与欢喜。
车子平稳地驶入公寓地下车库。几乎是在引擎熄灭的瞬间,陆昭言就醒了。他揉了揉眉心,眼神还有些初醒的迷蒙,下意识地先寻找我的手,紧紧握住。
“到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点沙哑。
“嗯,到了。”我笑着回应,指尖在他掌心轻轻挠了挠。
他像是被这细微的亲昵取悦,眼底漾开浅浅的笑意,低头在我额角印下一个吻。
然而,这份温馨的静谧,在我们刚走进家门,甚至没来得及开灯时,就被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打破了。
铃声不是他常用的那个,更加尖锐,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漠。
玄关处只有应急灯微弱的光线,我看不清陆昭言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握着我的手骤然收紧,力道大得几乎让我感到疼痛。他整个人的气场在瞬间改变,刚才的放松慵懒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僵硬。
他松开我,从西装内袋里拿出另一部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他下颌紧绷的线条。他看着那个跳跃的名字,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纠缠的乱麻,有厌烦,有无奈,还有一丝……深藏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属于孩童般的无措。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积蓄某种勇气,然后对我做了一个“稍等”的手势,拿着手机,转身走向了与客厅相连的阳台。
玻璃门被轻轻拉上,隔绝了声音,却没有隔绝画面。
我站在昏暗的玄关,看着他在阳台上的背影。他并没有像往常处理工作电话那样踱步,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背脊挺首,却无端透出一种孤寂感。晚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他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插在裤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说话的声音很低,我完全听不清内容,但能感觉到那并非愉快的交流。偶尔,他会抬手按压一下太阳穴,那是他感到极度疲惫或压力巨大时才会有的小动作。
这通电话打了将近十分钟。
对我来说,却像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心中那个关于他家庭的模糊猜测,逐渐变得清晰,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终于,他挂断了电话,却没有立刻转身。他在阳台上又站了一会儿,望着楼下车水马龙的城市脉络,背影融在夜色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然后,他拉开门,走了回来。
客厅的灯被我打开了,暖黄的光线倾泻而下,照亮了他脸上无法掩饰的倦容,以及眼底那一抹尚未完全敛去的阴霾。
“怎么了?”我迎上去,接过他脱下的西装外套,衣服上还带着夜风的微凉。我拉着他走到沙发边坐下,给他倒了杯温水,“是……工作上的急事?”
他接过水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指尖着微热的杯壁,摇了摇头。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带着一种粘稠的压抑。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目光首首地看向我,那眼神像是穿越了重重迷雾,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坦诚。
“小茶,”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我想……跟你说说我家里的事。”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果然。
我没有催促,只是坐近他,伸手覆在他紧紧握着杯子的手上,用我掌心的温度,一点点熨帖他冰凉的指尖。
他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开始叙述,语气平静得近乎残忍,像是在解剖一段与自己无关的往事。
“刚才……是我母亲那边的……生活助理打来的。”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通知我,我母亲下周回国,希望我能空出时间,去见她一面。”
我屏住呼吸,静静听着。
“我母亲……她是一位非常、非常成功的女强人。”他斟酌着用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来,“在她的世界里,事业、社会地位、人脉资源,是排在第一位的,也是唯一重要的。家庭、感情、甚至……儿子,都不过是她完美人生版图上,可以随时权衡、必要时甚至可以牺牲的棋子。”
他的叙述断断续续,带着一种久远却并未愈合的伤痛。
“我小时候,对她最深的印象,就是背影。她总是很忙,忙着开会,忙着出差,忙着维系她那个庞大的商业帝国。一年到头,我见到她的次数屈指可数。幼儿园的亲子活动,小学的家长会,永远都是爷爷奶奶,或者保姆阿姨出席。”
“她不会记得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她只会寄回来一堆价格昂贵,却永远不合身、或者我根本不感兴趣的礼物。生日的时候,有时候会是一张冷冰冰的汇款单,有时候,甚至连一个电话都没有。”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喉结滚动,仿佛咽下了某种苦涩的东西。
“她对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优秀’,不能给她丢脸。我必须考第一名,必须学习她认为‘上流’的才艺,必须按照她规划的路径成长。当我高中时,坚持要报考电影学院,选择表演这条路时……”
他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她认为这是对她权威最严重的挑衅,是‘自甘堕落’,会给她的脸面抹黑。我们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她说,‘陆昭言,你既然一意孤行选择了那条不归路,就别指望我再给你任何支持。你以后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
“然后,她就真的几乎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除非……”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清晰的讥讽,“除非我的名字出现在热搜头条,并且是正面新闻,或者我拿到了某个有分量的奖项,她才会偶尔让助理发来一条程式化的祝贺信息,像是在确认她的‘投资’是否还有价值,我这个‘产品’是否还在增值。”
我听着他用这样冷静的语气,揭开血淋淋的伤疤,心脏像是被无数细密的针扎一样,疼得几乎无法呼吸。我终于明白,他内心深处那份不安全感,那份对纯粹爱意的极度渴望,甚至他偶尔流露出的、需要反复确认被爱的“粘人”,根源来自哪里。
一个在情感上被母亲长期忽视、用“价值”来衡量爱的孩子,即使他如今己经站上了万人瞩目的巅峰,获得了无数的鲜花与掌声,那份源自童年、刻在骨子里的被抛弃感和对自身价值的不确信,依然如影随形。
“她这次回来……”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努力维持着平静。
“大概是看到我最近订婚的消息,觉得有必要‘关心’一下了。”陆昭言抬起眼,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歉疚和担忧,“或者说,评估一下我选择的结婚对象,是否符合她的‘标准’,是否会对她的……或者说,‘我们’家的声誉,造成什么影响。”
他反手紧紧握住我的手,力道大得指节泛白:“小茶,对不起。可能会让你面对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情。她那个人,说话可能不会太好听,审视的眼光会非常……苛刻。我……”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竟之语里的担忧和无力感,我己经清晰地感受到了。他在害怕,害怕他生命中最大的阴影,会伤害到他最想保护的光。
看着他此刻脆弱又努力想要坚强的样子,所有的酸涩和心疼都化作了汹涌的爱意与无比坚定的决心。
我没有说“没关系”,也没有说“我不怕”。
我只是抽出手,然后张开双臂,用力地、紧紧地抱住了他。将他的头按在我的肩膀上,像安抚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
“陆昭言,”我的脸颊贴着他微凉的耳廓,声音清晰而坚定,“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我感到他身体微微一僵。
“谢谢你愿意把最脆弱的这一面给我看。”我轻轻拍着他的背,继续一字一句地说,“但是,你给我听好了。”
我稍微推开他,双手捧住他的脸,强迫他看着我的眼睛。我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只有满满的、毫无保留的爱与支持。
“我们现在是一体的。你的过去,我来不及参与,但你的现在和未来,每一分每一秒,我都会在。”
“她是你的母亲,我尊重她。但这不代表我会接受她任何不公正的评判和伤害。我不是需要她认可的商品,我是你陆昭言选择的,共度一生的人。”
“这场仗,不是你一个人打。”我的指尖轻轻擦过他微红的眼角,语气变得柔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是我们一起。你保护了我那么多次,这次,换我和你并肩站在一起。”
陆昭言怔怔地看着我,眼底的阴霾像是被投入了阳光的冰层,一点点碎裂、消融。那里面翻涌着难以置信、动容,以及一种近乎虔诚的感激。
他猛地将我重新拥入怀中,手臂收得极紧,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之中。他的脸埋在我的颈窝,温热的呼吸喷洒在我的皮肤上。
良久,我听到他带着浓重鼻音,低低地应了一声:
“好。”
这一声,沉重,却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
窗外夜色深沉,而我们相拥在灯火温暖的客厅里,像是两只互相舔舐伤口、又彼此给予力量的兽。
他的伤痕很深,但没关系。
从今以后,我就是他的光
——第80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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