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文是在一阵剧烈的头痛和刺骨的潮湿感中恢复意识的。
首先涌入的并非视觉,而是气味。一种混合着霉烂、土腥、汗臭和某种隐约腐败气息的浓烈味道,霸道地钻入他的鼻腔,几乎让他窒息。紧接着是触感,身下是粗糙、潮湿、硌人的硬物,隔着薄薄的、同样潮湿且散发着酸馊气的布料,摩擦着他的皮肤。寒冷,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缠绕着他,让他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哆嗦。
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野里一片昏沉。
没有电灯,没有天花板,只有低矮、粗糙挖掘出的土壁,壁上插着一根燃烧着的松明,跳动的火苗投下摇曳不定、光怪陆离的影子,烟雾熏黑了上方的土层。他正躺在一堆干草和破烂毛毯铺就的“床”上,置身于一个极其狭窄、几乎无法让人首立的空间里——这像是一个洞穴,或者说,一个矿洞深处的栖身之所。
记忆如同破碎的潮水,混乱地冲击着他的大脑。他记得自己叫唐文,是二十一世纪一名刚毕业不久的地质工程专业学生,在跟随导师进行野外勘探时,遭遇了突如其来的山体滑坡……巨大的轰鸣,翻滚的巨石,然后便是无尽的黑暗。
可这里……是哪里?
陌生的环境,原始得近乎残酷的居住条件,还有这具身体……他下意识地抬手,看到的是一双与他记忆中截然不同的手——手掌宽大,指节粗壮,布满了新旧交叠的伤痕和老茧,皮肤粗糙黝黑,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污垢。这不是他那双虽然也因野外作业而有些粗糙,但绝不到这种程度的手。
一股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伴随着更剧烈的头痛,强行塞入他的脑海。
唐文,二十岁,西川嘉定府人。光绪二十六年,也就是公元1900年,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殖民地,一个叫做“残骸岭”的废弃金矿区。他是这群约三十来个西川淘金客的头儿,人称“文仔头”。他们来到这里,梦想着淘得黄金,衣锦还乡,却只能在白人矿工掠夺过后、视为无用的废矿区和尾矿堆里,用最原始的工具,一点点地重新筛选、冲洗,希冀着能找到那些被遗漏的金沙。
原来的“唐文”,那个年仅二十岁却因生活重压而显得早熟阴郁的青年,就在几天前,因一场矿洞的小规模塌方,被掉落的石块砸中了头部,重伤不治。而就在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同时,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占据了这具年轻的躯壳。
穿越……这种只存在于小说和影视剧中的桥段,竟然真实地发生在了自己身上。唐文(姑且沿用这个名字)感到一阵荒谬和冰凉。他不仅穿越了时空,还跨越了半球,从熟悉的东方古国,来到了这片正处于淘金热尾声、充斥着排华情绪的南方大陆。
“文仔头?你……你醒了?”
一个带着浓重川音、小心翼翼的声音在洞口响起。
唐文循声望去,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端着一个破口的陶碗,弯着腰钻了进来。来人年纪约莫三十五六,面色焦黄,颧骨高耸,眼窝深陷,穿着一身补丁摞补丁、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粗布短褂,裤腿高高挽起,露出瘦骨嶙峋、沾满泥浆的小腿。他叫李西根,是这群同乡里年纪较长、也比较稳重的的一个。
根据融合的记忆,唐文知道,自己这个“头儿”的位置,并非因为年纪或武力,而是源于他那己经死去的叔叔唐西水。唐西水是这群人的组织者和核心,读过几年私塾,有点见识,为人仗义,是大家的主心骨。半个月前,唐西水在挖掘一个被认为可能有金子的废弃竖井时,井壁坍塌,被活埋在了里面,连尸首都没能挖出来。叔叔临死前,将这群老乡托付给了自己唯一的侄子,刚满二十岁的唐文。
然而,年轻的唐文显然还无法完全承担起这份重担。队伍的士气在叔叔死后本就低迷,加上在废矿区收获寥寥,生活愈发艰难,众人的怀疑和不安与日俱增。这次唐文自己受伤昏迷,更是让这种不安达到了顶点。
“西根叔……”唐文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喉咙像是有砂纸在摩擦。他努力模仿着记忆中的口音,幸好,这具身体的本能还在。
李西根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急忙凑过来,将陶碗递到唐文嘴边:“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快,喝点水,是烧开过的。”
碗里的水带着一股土腥味,还有些许悬浮的杂质,但确实是烧开过的。在这缺医少药、环境恶劣的地方,喝开水是预防疾病为数不多的办法之一。
唐文就着碗口,小口啜饮着微温的水,冰凉的身体似乎汲取到一丝暖意。他借着火光,仔细观察着李西根。对方眼里的血丝和眉宇间化不开的愁苦,是如此真切。他又看向这个“家”——一个在废弃矿坑旁自己挖掘出的地窝子,高度仅容人弯腰进出,面积不过几个平方,除了他身下的“床”,就只有角落里一个用石头垒砌的简易灶台,上面放着一个黑乎乎的铁锅。洞壁不断有湿气渗出,摸上去一片冰凉粘腻。
这就是1900年,华工在澳大利亚淘金地的真实生存环境。
“我……昏了多久?”唐文低声问,同时试图撑起身体,一阵眩晕袭来,让他又跌坐回去,后脑勺的伤处隐隐作痛。
“三天了。”李西根叹了口气,蹲在一旁,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忧虑,“大家都担心得很。王西哥昨天还偷偷去求了隔壁棚子的越南巫婆,弄了符水……你没喝到就好,那东西不干净。”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文仔头,你叔走得突然,现在这摊子……大家都指望着你呢。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这三十几号人,可真就……唉!”
话语里的未尽之意,唐文听懂了。这群背井离乡、身处异域、备受歧视的同胞,是一个极度脆弱的共同体。失去了强有力的领导者,又面临生存困境,随时可能分崩离析,或者被其他势力吞并、欺压至死。
唐文深吸了一口这浑浊、潮湿而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二十一世纪的灵魂在最初的恐慌和不适后,开始艰难地适应这具身体和这个时代。地质工程的知识告诉他,在废弃矿区和尾矿中淘金,效率极低,且极其不稳定,完全是在碰运气。而且,这种工作环境危险重重,塌方、溺水、毒气(在某些深井)、甚至简单的伤口感染,都可能轻易夺走人命。
他必须改变现状。不是为了什么宏图大业,仅仅是为了……活下去。
“让大家担心了。”唐文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多了一丝稳定,“我没事了。外面……情况怎么样?”
李西根摇了摇头,脸上愁云更浓:“还是老样子,在老坑那边筛了几天,得的金沙还不够换下个月的粮食。而且……”他欲言又止。
“而且什么?”唐文追问。
“而且,‘白狗子’那边传来话,说这个月的‘份子钱’要加了。”李西根的声音里带着愤懑和无奈,“说最近治安不好,他们维护秩序花费大,要我们多交三成。”
“三成?”唐文的心沉了下去。根据记忆,他们现在辛苦淘来的金沙,一半都要上交给控制这片区域的的白人流氓团伙,作为“保护费”。如果再增加三成,那他们还能剩下什么?恐怕连最基本的黑面包和咸肉都买不起了。
“狗日的!这是不给我们活路啊!”李西根忍不住骂了一句,拳头攥紧,却又无力地松开。反抗?他们这些黄皮肤、梳着辫子的“清国人”,在白人的地盘上,拿什么去反抗?那些白人手里有枪,有警局撑腰(或者说默许),而他们,只有锄头、铁锹和淘金盘。
唐文沉默着,没有说话。初来乍到的他,需要时间消化这一切,需要了解更多信息,才能思考出路。但一股沉重的压力,己经实实在在地压在了他的肩上。这三十几个人的性命和希望,如今,似乎都系于他这个冒牌“头儿”的身上了。
他看着跳动的松明火苗,在那昏黄的光线下,是李西根写满沧桑和绝望的脸,是这阴暗、潮湿、充满绝望的栖身之所。1900年的澳大利亚,淘金热的光环早己褪去,留给这些后来者,尤其是备受排挤的华人的,只有残酷的生存竞争和弥漫在空气中的歧视与恶意。
他的穿越,似乎开局就是地狱难度。
“我知道了。”良久,唐文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西根叔,让大家今天早点收工,晚上……我们碰个头。”
他需要见到所有的人,需要了解这支队伍真实的状况,需要知道他们还有多少本钱——无论是物资,还是人心。
李西根看着唐文,觉得醒来的文仔头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眼神不再是以前那种带着少年人倔强又时常流露出的茫然无措,而是变得深沉了许多,里面像是藏着什么东西。他点了点头:“要得,我这就去喊他们。”
李西根弯着腰钻出了地窝子,留下唐文一个人,对着跳跃的火苗和无边的黑暗。
唐文抬起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缓缓握紧。指甲掐进掌心的,带来清晰的痛感。
这不是梦。
这是真实的世界,真实的1900年,真实存在的苦难与挣扎。
他,唐文,一个来自未来的灵魂,必须在这个时代,找到一条活路。为了自己,也为了这群将他视为依靠的同乡。
第一步,是先活下去。然后,才能谈其他。
洞外,隐约传来风吹过荒岭的呜咽声,像是无数亡魂的哭泣,又像是这片陌生土地对他的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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