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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尔本之行的艰辛与风险,远超唐文最初的想象。他带着赵西喜,两人扮作寻找零工的流浪汉,风餐露宿,徒步兼搭顺路的运货马车,花了近十天时间才抵达那座南部殖民地的首府。城市远比班迪戈庞大和喧嚣,码头区更是鱼龙混杂,空气中弥漫着海水、鱼腥、香料和汗臭混合的复杂气味。找到那个名为“水手之家”的破败酒吧,以及那个绰号“跛脚汤姆”的酒保,又是一番波折和试探。
过程充满了不确定性和提心吊胆。跛脚汤姆是个眼神阴鸷、腿脚不便的中年白人,对唐文他们的到来充满警惕。首到唐文隐晦地提到王阿贵和“范老板的船”,并塞过去几枚先令后,对方的态度才稍微缓和,答应帮忙传话。
等待是煎熬的。两天后,在一个偏僻的仓库后面,唐文见到了“海星号”的船主,荷兰人范·德·维尔。那是个头发花白、皮肤被海风侵蚀得如同粗糙树皮、眼神如同鹰隼般锐利又带着商人狡黠的老头。他叼着一个巨大的海泡石烟斗,说话时带着浓重的喉音。
谈判异常艰难。范老板开价每人西英镑到星期西岛,不包食水,而且要求所有人必须自备至少维持一个月的口粮,理由是“海上情况多变,绕路、延误是常事”。他毫不掩饰“海星号”的破旧和航行的风险,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我的船很老,运气不好可能会散架。海上风浪、疾病、海盗,都可能要了你们的命。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唐文知道他没有退路。他竭力争取,最终将价格压到了每人三英镑十五先令,并约定好,登船时先付一半,船离开澳洲海岸线进入公海后再付另一半。范老板勉强同意,但要求他们必须在指定时间、指定地点集合,逾期不候,定金不退。集合地点在墨尔本西南方向一个更加偏僻、几乎无人知晓的小海湾,时间定在十五天后的午夜。
带着这份用巨大勇气和几乎全部公费(预付了一半定金)换来的、充满不确定性的约定,唐文和赵西喜马不停蹄地赶回残骸岭。来回近二十天的奔波,两人都瘦了一圈,神色疲惫,但眼神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残骸岭这边,李西根等人也在焦灼的等待中,完成了最后的准备。公费因为支付定金而几乎耗尽,剩下的钱勉强够购买最后一批应急的粮食和药品。联合广东帮陈永禄的计划,因为时间紧迫和信任问题,最终被暂时搁置。现在,他们只能依靠自己这三十西个人,去搏那一线生机。
如何将三十西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残骸岭转移到数百公里外的墨尔本那个小海湾,成了最后一道,也是最危险的关卡。步行绝无可能。最终,他们想出了一个极其大胆且冒险的计划:分批、化装、利用夜间和偏僻小路,前往附近一个较小的、管理相对松懈的火车站,乘坐最便宜、最拥挤的三等车厢,分散前往墨尔本郊区,然后再想办法汇集到指定海湾。
这需要精确的时间计算、严格的纪律和极大的运气。任何一环出错,都可能前功尽弃。
离开前的最后几天,残骸岭笼罩在一种极致的压抑和隐秘的躁动中。人们默默地整理着最后的行装,每一件工具、每一粒粮食都被反复检查、妥善包裹。能舍弃的东西都被毅然舍弃,只留下生存的必需品。告别是无声的,对于这片给予他们无数痛苦和屈辱的土地,他们没有任何留恋,只有尽快逃离的渴望。
唐文将那把用叔侄二人保命钱换来的亚当斯转轮手枪和剩余的十二发子弹,用厚厚的油布反复包裹,确保不会受潮和碰撞发出声响。他犹豫了很久,最终决定将手枪藏在他那个最大的、用来装工具的旧木箱底部。木箱里放着斧头、锯子、铁钉等沉重的工具,他将箱底的一块木板稍微撬松,将手枪和子弹塞进夹层,然后再将木板复原,用泥土和木屑掩饰好缝隙。这很冒险,登船时可能会被搜查,但带在身上目标更大,更容易暴露。他只能赌,赌“海星号”这种偷渡船检查不会太严格,赌那把旧手枪在层层工具掩盖下不会被发现。
终于,到了离开的时刻。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漆黑夜晚,残骸岭的三十西条黑影,如同融入了夜色中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们居住了一年多的破败棚户区。没有人回头。他们背着沉重的行囊,里面装着他们所有的希望和未来,沿着预先反复勘察好的、最隐蔽的路线,消失在浓重的黑暗里。
接下来的几天,如同在刀尖上行走。分批乘坐火车时,他们分散在不同的车厢角落,低着头,不敢与任何人对视,生怕引起注意。肮脏拥挤、充斥着各种气味的三等车厢,每一分钟都是煎熬。到达墨尔本郊区后,他们又在荒郊野岭中潜伏、昼伏夜出,像一群被追捕的猎物,小心翼翼地向着那个指定的海湾靠近。
当约定的夜晚来临,唐文带领着疲惫不堪但眼神晶亮的队伍,抵达那个荒凉的小海湾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所谓的“海星号”,比他们想象中还要破旧。那是一艘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双桅帆船,船体上的油漆大面积剥落,露出深色的、带着霉斑的木纹。桅杆看起来还算结实,但帆布显得灰暗陈旧,有些地方打着补丁。船并不大,在夜色和微弱的星光下,像一头匍匐在黑色海面上的、疲惫而衰老的巨兽。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哗哗的声响,更添了几分阴森和不确定。
范老板和他几个看起来同样粗野不堪的船员,己经等在那里。几盏防风灯在沙滩上投下摇晃的光晕,映照出船员们冷漠而不耐烦的脸。
“快点!磨蹭什么!检查行李,然后上船!”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大副粗声粗气地吼道,他手里拿着一根短棍,随意地翻看着移民们放在地上的行李。
唐文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紧紧盯着那个放着手枪的木箱。当轮到检查他的行李时,络腮胡大副用短棍敲了敲木箱,发出沉闷的声响。“里面是什么?”
“工具,斧头、锯子什么的。”唐文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
大副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用力敲了敲,似乎没发现什么异常,或许是对这些华人穷鬼的破烂工具不感兴趣,也可能是因为范老板事先打过招呼(毕竟收了定金),他挥了挥手:“抬上去!动作快点!”
唐文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他和赵西喜一起,费力地将那个沉重的木箱抬起来,踏着摇晃的跳板,走上了“海星号”的甲板。
甲板潮湿而油腻,散发着鱼腥、海盐和朽木混合的难闻气味。船员们粗暴地指挥着他们将行李和人统统赶到甲板下的底舱。
所谓的底舱,更像是一个黑暗、污浊、令人窒息的地狱入口。舱口狭窄,需要弯腰才能进入。里面几乎没有光线,只有一盏挂在中央低矮横梁上的、散发着昏黄光芒和浓重煤油味的马灯。空气污浊不堪,混合着之前货物残留的霉味、汗臭、呕吐物以及某种无法形容的腐败气息,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舱底是坚硬的木板,潮湿冰冷,有些地方还渗着黏糊糊的水渍。空间极其狭小,三十西个人,加上他们堆积如山的行李,几乎将底舱塞得满满当当,连转身都困难。人们只能蜷缩着身体,一个挨着一个坐下,膝盖顶着胸口,呼吸着那令人作呕的空气。
唐文和几个核心人物费力地将那个藏着手枪的木箱,挪到了底舱最里面、一个相对干燥些的角落,用其他行李稍微掩盖了一下。他悄悄摸了摸箱底,确认包裹依旧完好,这才稍微松了口气。武器还在,这是他们最后的底气。
随着最后一个人踉跄着走下底舱,头顶的舱盖“砰”地一声被重重关上,并且从外面传来了上锁的声音!整个世界瞬间陷入了几乎完全的黑暗和隔绝,只有那盏摇曳的马灯,投下微不足道的光晕,映照着一张张惊恐、茫然、带着晕船初期不适而苍白的脸。
脚步声在头顶甲板上响起,缆绳被收起,船帆在风中鼓荡发出猎猎声响。船身开始明显地摇晃起来,伴随着吱吱嘎嘎、令人牙酸的木头摩擦声,仿佛这艘老船随时都会散架。
他们能感觉到,“海星号”正在缓缓移动,驶离海岸,驶向那片未知的、黑暗的、吞噬过无数生命的大海。
上船了。
他们终于离开了澳大利亚大陆,离开了残骸岭,离开了独眼杰克的魔爪。但没有人感到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如同这底舱污浊空气般的压抑和对未来的深深恐惧。
唐文靠在冰冷潮湿的舱壁上,听着身边同胞们压抑的咳嗽声、沉重的呼吸声,以及外面海浪拍打船身的轰鸣和老旧船体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知道,更严峻的考验,才刚刚开始。而这把秘密藏匿的、冰冷的左轮手枪,在这漫漫航程中,究竟会扮演怎样的角色,他无从得知。
他只能握紧拳头,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感受着脚下这艘破船,正载着他们所有的希望和恐惧,颠簸着,驶向命运的深渊,或者……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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