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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星号”在无边无际的墨色海面上,如同一片被诅咒的枯叶,被动地承受着风浪的摆布,发出永无止境的、令人牙酸的呻吟。而在这艘破船的心脏——那污浊黑暗的底舱里,一种比风浪更可怕、更无声的恐怖,正在悄然蔓延,它的名字叫“疾病”。
最先倒下的,是年纪最大的钱老叁。他那在矿洞里被湿气侵蚀多年的肺,终究没能抵挡住底舱这混合着霉变、秽物和咸腥海风的毒浊空气。起初只是咳嗽加剧,带着沉闷的痰音,大家都以为只是寻常风寒。但很快,咳嗽变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在底舱压抑的噪音中显得格外刺耳和揪心。他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呼吸变得急促而困难,像一只被扔上岸的鱼,徒劳地张合着嘴巴。
“水……给我点水……”钱老叁的声音微弱得像游丝,抓住身边李西根的胳膊,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
李西根慌忙将自己省下的一小口淡水喂给他,但那点水只是滑过他干裂起皮的嘴唇,对于他体内燃烧的火焰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
紧接着,张秀才也倒下了。他的症状不同,先是畏寒,在闷热的底舱里却裹紧了唯一的一条破毛毯,浑身控制不住地打颤,牙齿磕碰发出“咯咯”的声响,脸色惨白如纸。然而几个时辰后,寒颤转为高烧,他猛地踢开毛毯,开始胡言乱语,时而背诵着“子曰诗云”,时而用带着哭腔的家乡话呼喊着爹娘,额头烫得吓人。
这像是一个信号。仿佛堤坝被冲开了一个口子,疾病的洪流瞬间倾泻而出。接二连三地,有人开始出现类似的症状:高烧、寒战、剧烈的头痛、呕吐、腹泻……底舱彻底变成了一个瘟疫横行的囚笼。
恶臭更加浓烈了。呕吐物、排泄物的气味混合着病人身上散发出的、带着病态的甜腥气,几乎形成了有形的屏障。健康的人(如果还能称之为健康的话)惊恐地试图远离病人,但在这方寸之地,避无可避。绝望和恐惧如同实质的浓雾,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比舱外的狂风巨浪更令人窒息。
“是……是瘴气!海上也有瘴气!”一个汉子惊恐地叫道,声音颤抖,“我们还没到伊里安岛,就要死在海上了!”
“是瘟疫!我们都会死!都会死在这里!”另一个彻底崩溃了,抱着头蜷缩在角落,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混乱和绝望再次升级。之前勉强维持的分配秩序濒临崩溃。没有人再愿意靠近病人分发的食物和水,生怕被传染。病人因为虚弱和痛苦,发出的呻吟和呓语在黑暗中回荡,折磨着每一个尚且清醒的人的神经。
唐文自己也感到一阵阵头晕和乏力,喉咙的肿痛加剧,但他强行支撑着。他知道,此刻如果他倒下,这个群体将瞬间分崩离析,彻底沦为这艘“幽灵船”上的陪葬品。
他挣扎着,在李西根和赵西喜的帮助下,将出现明显症状的七八个病人,包括钱老叁和张秀才,尽量集中到底舱相对通风稍好(也只是相对)的一侧。这引起了其他健康者(或者说尚未发病者)本能的反感和抵触。
“文仔头!把他们隔开有什么用!这鬼地方,空气都是通的!我们都会被传染的!”有人激动地喊道,带着哭腔。
“那你说怎么办?把他们扔下海吗?”唐文猛地回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人,声音因为疲惫和激动而沙哑异常。
那人被唐文眼中那股近乎疯狂的厉色吓住了,嗫嚅着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听着!”唐文环视西周,用尽力气提高音量,尽管每说一个字喉咙都像刀割般疼痛,“我们现在还在一条船上!谁要是敢动把病人扔下海的念头,我先把他扔下去!”
他的目光扫过赵西喜和李西根,两人虽然脸色苍白,但还是坚定地站到了他身边,形成了微弱的威慑。
稳定住最基本的秩序后,唐文知道,必须用药了。他让李西根帮忙,将他们携带的那个小小的、视若珍宝的药品箱拿了过来。箱子打开,里面的东西寒酸得让人想哭:一小瓶高度烈酒,几卷还算干净的纱布,一小包止血的白药粉,几包用油纸包裹的、治疗痢疾和发热的草药,还有……一个更小的、用软木塞紧紧封住的深色玻璃瓶。
唐文的手有些颤抖地拿起那个深色玻璃瓶。里面装着大概十几片白色的、比指甲盖还小的药片。这是奎宁。是他们在班迪戈黑市,花了近乎天价,才从一个神秘莫测的葡萄牙水手那里弄到的。这是他们应对伊里安岛“瘴气”(疟疾)的最后指望,数量极其有限,用一片就少一片。
而现在,张秀才的症状——周期性寒战、高烧,极其像疟疾的典型表现。钱老叁的肺炎和其他人的发热腹泻,也需要不同的处理。
“文仔头……这药……”李西根看着那瓶奎宁,声音发颤。他知道这药的价值和意义。
唐文的手紧紧攥着药瓶,冰冷的玻璃硌着他的掌心。他的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用,还是不用的?用在谁身上?奎宁只有这么点,不可能给所有发热的人都用。张秀才的症状最像疟疾,但他年纪轻,体质尚可,不用药硬抗,有没有可能熬过去?钱老叁年纪大,肺部感染,情况危急,但他需要的可能是抗生素(这个时代根本没有),而不是奎宁。其他几个发热腹泻的,病因不明,用药更是盲目。
抉择的残酷,如同冰冷的钢针,刺穿着他的神经。这不仅仅是在决定用药,更像是在决定谁的命更“值得”拯救。
就在这时,张秀才在高烧中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口角甚至泛出了白沫。
“给他用!”唐文几乎是吼了出来,猛地拔掉软木塞,倒出两片奎宁。他记得那葡萄牙水手含糊的交代,疟疾发作时服用。他和赵西喜合力,撬开张秀才紧咬的牙关,将药片硬塞了进去,又灌了一点点水。
给张秀才用完药,唐文看着剩下的奎宁,又看了看气息微弱、脸色青紫的钱老叁,以及其他几个眼巴巴望着他的病人,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
他最终没有给钱老叁用奎宁。他知道那可能没用。他只是用烈酒沾湿了布条,擦拭钱老叁滚烫的额头和胸口,试图用物理方式帮他降温,尽管知道这效果微乎其微。然后,他拿出那些草药,根据记忆中模糊的方子,将治疗发热和痢疾的草药分开,让症状较轻的人嚼服或者用少量水吞下。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虚脱,靠在舱壁上,大口地喘着气,额头上全是冷汗。
李西根默默地坐在他身边,看着在药物作用下,抽搐逐渐停止、陷入昏睡的张秀才,又看了看依旧在死亡线上挣扎的钱老叁,浑浊的老眼里溢满了泪水。
“文仔头……”李西根的声音哽咽着,带着无尽的悲凉,“你还记得……还记得在来的船上,阿牛是怎么没的吗?”
唐文的身体猛地一颤。那段被他刻意尘封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入脑海。
那是他们乘坐“猪仔船”从香港来澳洲的航程上。条件同样恶劣,疾病同样肆虐。一个叫阿牛的年轻同乡,和赵西喜差不多年纪,活泼开朗,力气也大。就是在那样一个航程中,他染上了和现在类似的“热病”。船上根本没有药,那个黑心的船主甚至不愿意多给一口干净的水。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阿牛从活蹦乱跳的小伙子,一天天衰弱下去,高烧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胡话变成了无声的呓语,最后在某个清晨,悄无声息地断了气。他的尸体,被船员像扔垃圾一样,首接抛入了茫茫大海……
当时,年轻的唐文(身体的原主)和所有人一样,除了绝望的哭泣和麻木的恐惧,什么也做不了。那种眼睁睁看着同伴生命流逝,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比任何肉体上的痛苦都更加深刻和残忍。
“我记得……”唐文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我记得阿牛……记得他死的时候……眼睛都没闭上……”
而现在,他们至少还有药。尽管稀少,尽管需要做出残酷的抉择,但他们至少不再是完全的束手无策,只能祈求上天怜悯。
这种对比,让此刻的挣扎和抉择,带上了一种更加复杂和沉痛的色彩。
“我们……我们至少还能做点什么……”李西根抹着眼泪,喃喃道。
是啊,还能做点什么。唐文看着手中那几乎空了的奎宁药瓶,又看了看昏睡的张秀才和依旧在生死线上挣扎的钱老叁,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无力感和一种扭曲的、微弱的“庆幸”。
在随后的几天里,疾病继续在底舱肆虐。又陆续有几个人病倒。张秀才在奎宁的作用下,虽然依旧虚弱,但那种周期性的、要命的高烧和寒战没有再剧烈发作,算是暂时捡回了一条命。而钱老叁,却在一天深夜,在一次剧烈的咳嗽后,猛地喷出一口带着泡沫的暗红色血液,然后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他就这样静静地死去了,死在了这污浊、黑暗、远离故土的船舱里,甚至没能留下一句遗言。
当李西根颤抖着手,探到他冰冷的鼻息时,这个饱经风霜的老矿工,终于忍不住,像个孩子一样,发出了压抑己久的、绝望而悲恸的哭声。
那哭声在死寂的底舱里回荡,敲打着每一个幸存者的心脏。
唐文默默地看着钱老叁失去了生命光彩的脸,看着周围那些或麻木、或恐惧、或同样在死亡边缘挣扎的同胞,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和责任,如同冰冷的铁水,浇筑在他的灵魂之上。
生病与死亡,在这绝望的航程中,不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血淋淋的现实。它夺走了同伴的生命,也淬炼着幸存者的意志。而唐文手中那所剩无几的药物,和那段关于阿牛死亡的痛苦回忆,都让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在这条布满荆棘的求生之路上,任何一个决策,都关乎生死,而他们拥有的资源,是何等的匮乏和珍贵。
“海星号”依旧在破浪前行,载着活人,也载着新添的亡魂,向着那吉凶未卜的伊里安岛,一点一点地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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