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天清晨，残骸岭笼罩在一层更厚重的阴霾下，空气中湿气浓重，似乎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雨水。与天气一样沉重的，是聚居地里每个人的心情。今天是缴纳“保护费”的日子。
唐文很早就醒了，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头部伤处的隐痛，地窝子的阴冷潮湿，以及对未来的焦虑，交织在一起，让他难以安寝。他听着洞外渐渐响起的、压抑的动静，知道大家都和他一样，在不安中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
李西根端着一碗照例稀薄的燕麦粥进来，脸色比昨天更加难看。“文仔头，吃一点吧。”他将碗递给唐文，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怀里掏出那个小小的、脏兮兮的皮口袋，正是昨天傍晚装着所有人一天劳动所得的那个。“金沙……都在这里了。”
唐文接过皮口袋，入手的感觉轻飘飘的，几乎感觉不到什么分量。他打开系口的皮绳，往里看了看，那几粒微不足道的金沙混杂在更多的黑色重砂里，显得如此可怜。这就是他们用汗水、健康甚至生命风险换来的，而今天，其中一半将要无偿地交给别人。
“他们……什么时候来？”唐文声音低沉地问。
“一般是晌午前后。”李西根叹了口气，“有时候是‘独眼’杰克自己来，有时候是他手下的那两个打手。今天……”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屈辱和愤懑，“听说独眼杰克会亲自来，就是为了通知加钱的事。”
独眼杰克。唐文在记忆里搜索着这个名字。是控制这片区域的白人流氓头子，据说早年间也是个淘金者，在斗殴中失去了一只眼睛，后来就纠集了一帮无赖，专门向后来者、尤其是备受歧视的华人淘金者勒索“保护费”。他身材高大魁梧，性情暴戾，腰间总是别着一把左轮手枪，象征着不容置疑的武力。
整个上午，聚居地都弥漫着一种紧张而压抑的气氛。劳作并未完全停止，但人们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不时地瞟向通往外界的那条泥泞小路。孩子们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种不安，不再嬉闹，安静地躲在大人身后。女人们默默准备着简单的午饭，动作机械，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愁苦。
唐文没有待在洞里，他坐在洞口一块相对干燥的石头上，默默地观察着，思考着。他注意到，有几个年轻气盛的同乡，比如赵西喜，在整理工具时，动作格外用力，眼神里压抑着怒火，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麻木。年长些的，如李西根、钱老叁，则更多的是忧虑和认命般的沉默。
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在绝对的力量差距和系统性的歧视面前，反抗似乎只是以卵击石，只会招致更残酷的镇压和更悲惨的结局。
快到晌午时，雨终于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冰冷的雨水让原本就泥泞不堪的地面更加难行，也让这破败的聚居地显得更加凄惨。就在这时，路口传来了马蹄踩踏泥水的声音，以及男人粗鲁的谈笑声。
来了。
聚居地里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滞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三匹马踏着泥泞而来。为首的是一个戴着宽檐毡帽、披着油布雨衣的独眼壮汉，剩下的那只眼睛像鹰隼一样扫视着棚户区，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掌控一切的神气。他左边是一个留着络腮胡、同样身材粗壮、腰间别着短斧的白人汉子。右边则是一个瘦高个，手里漫不经心地玩着一把匕首，眼神阴鸷。
这就是独眼杰克和他的两个手下，“斧头”比尔和“瘦子”吉姆。
三人勒住马，停在聚居地中央那块相对开阔的泥地上。马蹄不安地刨着地面的泥浆，溅起肮脏的水花。独眼杰克居高临下，目光在沉默的华人脸上扫过，最后定格在刚刚站起身的唐文身上。
“嘿！中国小子们！”独眼杰克的声音粗嘎难听，像砂纸摩擦，“该交钱了！把你们这个月的份子钱拿出来！”他说的是带有浓重口音的英语，但夹杂着一些常用的、带有侮辱性的词汇，在场的华人大多能听懂大概。
李西根深吸一口气，碰了碰唐文的手臂，低声道：“文仔头，我们过去吧。”
唐文点了点头，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他手里攥着那个小小的皮口袋，和李西根一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马前。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冰冷的感觉让他更加清醒。
“杰克先生。”李西根挤出一丝讨好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微微躬着身，用生硬的、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说道，“这是……这个月的份子钱。”他示意唐文将皮口袋递上去。
独眼杰克没有下马，只是用他那唯一的眼睛斜睨着唐文，嘴角撇着一丝嘲弄的弧度。“哦？换了个小崽子当头儿了？唐西水那个老家伙呢？终于去见上帝了？”他的语气充满了恶意和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唐文感觉到身边李西根的身体瞬间绷紧了，他自己的心脏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他强迫自己压下涌到嘴边的反驳，只是沉默地将皮口袋递向旁边那个叫“瘦子”吉姆的打手。
瘦子吉姆嗤笑一声，用匕首的刀尖挑过皮口袋，动作轻佻而侮辱。他打开口袋，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手心，那点可怜的金沙和黑色重砂混在一起，在他粗糙的手掌里更显得微不足道。
“就这点？”瘦子吉姆夸张地叫了起来，将手掌伸到独眼杰克面前，“头儿，你看看！这帮中国猪是不是又把好的藏起来了？”
独眼杰克瞥了一眼，独眼中闪过一丝不满，但他显然对这点收获并不意外。他挥了挥手，瘦子吉姆熟练地拿出一个小巧的、专门用来称量金沙的便携式天平和砝码，开始分拣、称重。
整个过程，唐文和李西根就沉默地站在冰冷的雨水中，像两个等待宣判的囚徒。周围所有的华人也都沉默地看着，雨水顺着他们麻木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称量很快结束。瘦子吉姆报了一个很小的数字，大概只有几克重。按照之前的约定，他们需要上交一半。
“规矩，你们懂的。”独眼杰克用马鞭指了指天平，“一半。”
李西根嘴唇哆嗦着，但还是点了点头。
瘦子吉姆熟练地将称量好的一半金沙倒入另一个更小的皮袋，塞进自己怀里，然后将剩下的、连带着黑色重砂的那部分，随手抛还给唐文，动作像是打发乞丐。
唐文接住那轻飘飘的皮口袋，感觉那点残留的金沙温度，几乎无法温暖他冰凉的掌心。这就是他们三十几人接下来十天，甚至更长时间的生活依靠。
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
独眼杰克清了清嗓子，那只独眼再次扫过唐文和李西根，以及他们身后那些沉默而绝望的同胞，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
“听着，中国小子们。”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确保周围的人都听得清楚，“从下个月开始，规矩变了。保护费，加到七成。”
“七成？！”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句话真的从独眼杰克嘴里说出来时，人群中还是响起了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和骚动。李西根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失，嘴唇颤抖着，几乎说不出话来。
唐文的心脏也骤然一沉。七成！这意味着他们拼死劳作，绝大部分收获都将拱手让人，自己连最基本的生存都无法保障！
“杰……杰克先生，”李西根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是哀求，“七成……这太多了！我们……我们还要买粮食，买工具，我们……我们活不下去啊！”
“活不下去？”独眼杰克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哈哈大笑起来，他身后的两个打手也跟着哄笑。“那就滚回你们的老家中国去！或者，死在这里，给这片土地当肥料！”他的笑声戛然而止，独眼中射出凶狠的光，“这里是我的地盘！我说多少，就是多少！不想交？可以！”
他猛地一拍腰间的左轮手枪，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在雨声中格外刺耳。
“那就带着你们那身臭烘烘的黄皮，立刻给我滚出残骸岭！否则……”他阴冷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扫过每个人的脸，“我不介意用子弹帮你们挪窝！”
赤裸裸的威胁，毫不掩饰的歧视和压迫。武力是唯一的语言，而他们，没有资格讨价还价。
人群中一片死寂。只有雨水落地的哗哗声，和某些人压抑的、绝望的啜泣。
赵西喜拳头攥得死死的，指甲掐进了肉里，身体因为愤怒和屈辱而微微发抖，但他身边年长的钱老叁死死拉住了他的胳膊，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冲动。
唐文站在那里，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进脖颈，冰冷刺骨。但他感觉胸膛里有一团火在烧，那是愤怒，是屈辱，是对这不公世道的深深憎恶。他看着独眼杰克那张傲慢而残忍的脸，看着他那象征着暴力的左轮手枪，一个念头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坚定——
必须拥有力量。必须离开这个地狱。
他没有像李西根那样哀求，也没有像赵西喜那样怒视。他只是微微低着头，掩去了眼中所有的情绪，用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默，接受了这个最终通牒。
他的沉默，在独眼杰克看来，或许是顺从，是认命。这让他很满意。
“看来你们没意见了。”独眼杰克轻蔑地哼了一声，拨转马头，“记住，下个月，七成！少一粒金沙，我就烧了你们的破窝棚！”
马蹄声再次响起，三个白人流氓在泥泞中扬长而去，留下了一地狼藉和深入骨髓的绝望。
首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聚居地里那根紧绷的弦仿佛才骤然断裂。有人瘫坐在泥水里，失声痛哭；有人仰头望天，任由雨水冲刷着脸庞，眼神空洞；有人则默默地转身，走回自己那遮不住风雨的窝棚，背影佝偻得如同瞬间老去了十岁。
李西根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了一下，被唐文扶住。“文仔头……七成……这是要我们死啊……”他老泪纵横，声音破碎。
唐文扶着他，目光扫过这片在雨中更显凄凉的聚居地，扫过那一张张绝望麻木的脸。
他握紧了手中那个几乎空了的皮口袋，里面的金沙，连同那冰冷的雨水，似乎都变成了沉甸甸的、名为“现实”的重量，压在他的心上。
交保护费，不仅仅是被剥削走一半（现在是七成）的劳动所得，更是尊严被践踏，是生存空间被挤压，是悬在头顶的、随时可能落下的利剑。
不能再犹豫了。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对着茫然无措的李西根，也像是对自己，低声说道：
“西根叔，通知大家，今天晚上，无论如何，都必须碰个头。”
他的声音很轻，但在淅沥的雨声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们，必须谈谈离开的事了。”
---
(http://www.220book.com/book/WTYY/)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