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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阿贵带来的消息,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残骸岭这三十几个西川汉子的心中,激起了前所未有的剧烈波澜。地窝子里那晚的商议结束后,一种躁动不安却又带着某种隐秘期盼的情绪,开始在聚居地里悄无声息地蔓延。
“伊里安岛”这个名字,连同着“食人生番”、“瘴疠之地”、“九死一生”这些可怕的词汇,在众人唇齿间被反复咀嚼、低声传递。恐惧是真实的,如同冰冷的河水,浸透着每个人的肌肤。但与之相对的,是唐文那句“死在那里,和死在这里,是不一样的”,像一颗微弱的火种,在无边的黑暗中摇曳,顽强地不肯熄灭。
接下来的几天,劳作依旧进行,但气氛明显不同了。以往那种近乎麻木的沉默被打破,人们开始在休息的间隙,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交谈。话题不再是抱怨收成或者诅咒白狗子,而是小心翼翼地、带着试探地,围绕着“离开”和“那个岛”展开。
“听说那岛上,树上结的果子比脑袋还大,掉下来能砸死人!”一个年轻的汉子,带着几分夸张和想象说道,试图驱散一些恐惧。
“胡扯!那叫椰子!我听以前跑船的人说过,里面有的是水,能喝!”另一个稍微有点见识的反驳道,但眼神里同样充满了不确定。
“生番……真的吃人吗?”有人声音发颤地问。
“谁知道呢?也许……也许不像传说的那么吓人?他们说不定也怕我们?”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太相信。
“就算没有生番,那瘴气怎么防?听说吸一口就烂肺烂肠子……”
担忧和恐惧,像无形的藤蔓,缠绕着每个人的心。他们是被土地束缚了几千年的农民,最远也不过是从西川走到沿海,再漂洋过海。冒险和开拓,并非刻在他们骨子里的基因。安稳,哪怕是极度贫困的安稳,也远比未知的、充满致命风险的开拓更具吸引力——如果不是被逼到绝境的话。
而眼下,残骸岭,正在成为他们的绝境。
独眼杰克增加的七成保护费,像最后一道催命符。那天之后,又有两个白人流氓来“巡视”过一次,态度更加嚣张,言语间的威胁毫不掩饰,甚至故意踢翻了一个妇人正在煮饭的瓦罐,看着滚烫的糊粥溅得到处都是,发出猖狂的大笑。所有人都清楚地认识到,留下,要么很快饿死,要么在反抗中被杀死,要么在无尽的屈辱中耗尽最后一点生命力。
残酷的现实,像一把锉刀,一点点磨掉他们对“留下”的最后一丝幻想。
唐文没有急于推动。他知道,这种关乎生死、颠覆现有生活轨迹的决定,必须由每个人自己内心真正接受。他只是在劳作间隙,或者晚上众人围坐在篝火旁(为了节省燃料,这样的大型篝火很少点燃)时,会有意无意地引导话题。
他不去描绘伊里安岛有多么美好——那太虚假,连他自己都不信。他只是冷静地、一遍又一遍地,和大家一起分析眼前的处境。
“我们算一笔账。”一次晚饭后,唐文用树枝在地上划拉着,“按照现在的收成,交了七成保护费,剩下的金沙,换成粮食,够我们三十几个人吃几天?十天?还是八天?”
众人沉默。答案不言而喻。
“就算我们运气好,明天就挖到一小块狗头金。”唐文继续道,“能改变什么?独眼杰克会让我们安稳拿着金子离开吗?他不会抢走更多?我们有了钱,就能在班迪戈买到公平对待吗?能买到不被歧视的生活吗?”
一连串的问题,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采购时遭遇的屈辱,历历在目。
“王阿贵叔要回澳门了。”唐文换了个角度,“他能回去,是因为他攒够了钱,他在镇上有门路。我们呢?我们攒了多少钱?我们有门路买到回西川的船票吗?就算砸锅卖铁,凑够了几个人的船票,回去的人,等待他们的是什么?留下的兄弟又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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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残骸岭,是看得见的死路。回西川,对现在的我们来说,是走不通的死路。去别的矿场,不过是换个地方,继续被白人欺压、剥削,还是死路。”唐文总结道,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刀子,剖开血淋淋的现实,“那么,摆在我们面前的,只剩下一条路——去一个白人势力不那么强的地方。伊里安岛,是我们目前唯一知道的、可能存在这种机会的地方。”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晦暗不明的脸:“我知道那里危险,非常危险。可能会死。但是,至少在那里,我们遇到的危险,是来自大自然,来自陌生的环境,而不是来自同类刻意的、带着蔑视的欺凌和掠夺!在那里,我们挖到的每一粒金沙,猎到的每一只野兽,开垦出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自己的!不用交给独眼杰克,不用看白人的脸色!”
“为自己争命!”这句话,再次被他提起,带着一种悲壮的力量。
人群中,开始出现不同的声音。
李西根经过几天的挣扎,似乎渐渐想通了。他年纪大些,想得更多,也更清楚留下必死无疑。“文仔头说得对……留下是等死。我这把老骨头,宁愿死在找活路的路上,也不想烂死在这里,被那些白狗子当笑话看!”
赵西喜等年轻人,则更容易被“为自己争命”的豪情(或者说,是绝望下的冲动)所感染。“怕个球!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总好过在这里憋屈死!文仔头,你去哪儿,我跟你去哪儿!”
钱老叁依旧顾虑重重,他摸着腿上早年淘金时留下的旧伤,喃喃道:“可是……那地方,人生地不熟,我们去了,怎么活啊?吃什么?住哪里?”
张秀才则忧心忡忡于“王化之外”的蛮荒:“子曰,危邦不入,乱邦不居……那伊里安岛,听闻乃无君无父之地,我等去了,与禽兽何异?”他的迂腐引来几个年轻汉子的嗤笑,但也代表了一部分深受传统观念束缚的人的想法。
周五则更务实一些:“文仔头,就算我们决定去,怎么去?路费从哪里来?路上吃什么?到了那边,什么都没有,我们靠什么活下来?这些,都得有章程啊。”
质疑,恐惧,现实的困难……所有这些,都构成了巨大的阻力。萌生离开的念头,只是第一步。要将这个念头转变为集体的、坚定的意志,还需要时间,也需要一个切实可行的计划来安抚人心。
唐文没有回避这些问题。“路费,我们可以想办法凑。把我们所有值钱的东西,哪怕是一颗铜扣,都集中起来。路上,我们可以买最便宜的船票,带足干粮,甚至可以沿途想办法打短工。到了岛上,一开始肯定艰难,我们可以先靠打猎、捕鱼、采集野果为生,慢慢寻找适合耕种或者可能有金矿的地方。我们三十几个人,有力气,有手艺(有些人会木工、打铁),只要团结,总能找到活下去的办法。”
他的话语,开始从“为什么要走”,转向“怎么走”。虽然依旧粗糙,充满了不确定性,但至少提供了一个模糊的、可以努力的方向。
接下来的几天,讨论变得更加具体。人们开始私下里计算自己还能拿出什么值钱的东西,开始担忧漫长的海上航行会不会晕船,开始猜测岛上的气候到底有多热,甚至有人开始向曾经在南方沿海生活过的人,打听辨认野果、对付毒虫的经验。
萌生离开,不仅仅是一个念头的出现,更是一种心态的转变。他们开始将目光从脚下这片带来无尽痛苦的废矿渣上移开,投向那遥远、未知、充满凶险,却也可能蕴藏着唯一生机的海洋和岛屿。
希望,如同石缝中艰难探出头的小草,虽然稚嫩,虽然随时可能被风雨摧折,但它毕竟出现了。它微弱的光芒,开始一点点驱散笼罩在残骸岭上空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
而唐文知道,当离开的念头在大多数人心中扎根之后,下一步,就是将这模糊的念头,变成坚定的决策,然后,便是无比艰难、但必须开始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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