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洗得发白的半旧钱袋,被苏晚晴在指尖捻了又捻,薄得像一片枯叶。里面仅有的几枚铜板,碰撞时发出的不是清脆的声响,而是一种疲惫的、空洞的回音。
这声音,像极了她此刻的心。
屋子里唯一的窗户糊着韧皮纸,筛进来的天光是灰蒙蒙的,勉强照亮了墙壁上蛛网般的裂痕。每一道裂痕都像是她心头的愁绪,蜿蜒着,不知会延伸到何处。苏晚晴的目光越过那片愁绪织成的网,落在床榻上熟睡的儿子,白小石身上。
小家伙睡得正香,小小的胸膛一起一伏,嘴角还挂着一丝甜甜的笑意,不知在做什么美梦。他身上那件打着补丁的旧衣裳,是苏晚晴熬了好几个晚上,拆了自己出嫁时的里衣改的。布料己经很旧了,可针脚细密,将所有的温暖都缝了进去。
可温暖,填不饱肚子。
钱袋里的回音,和儿子肚里偶尔响起的咕噜声,成了这间陋室里最残酷的协奏。
“天大的福分呐!镇国公姜府,千金悬赏乳母!”
屋外,更夫兼职的报事官扯着嗓子,从巷口一路喊了过去。那声音像一块石头,猛地砸进苏晚晴这潭死水般的心湖里。
千金。
这个词沉甸甸的,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她知道姜府,神都里谁人不知镇国公姜桀。权倾朝野,说一不二的活阎王。更知道姜府那位体弱多病、刚出生就没了娘的小世子姜念,是姜家唯一的命根子。据说,小世子不知为何,拒食所有乳母,己经快要熬不住了。
去,还是不去?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狠狠刺了她一下。姜府那样的高门大院,是吞人的地方。她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清白是唯一的立身之本,一旦踏进去,便如同一株幽草落入了猛兽的巢穴,生死都由不得自己。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钱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不去,小石的下一顿米就要断了。冬天快到了,他那件薄薄的旧衣裳,如何抵得过神都刺骨的寒风?
苏晚晴的视线重新回到儿子恬静的睡脸上。这份安宁,是她用自己的隐忍和血汗换来的,可如今,这微薄的庇护也即将碎裂。
她心中的挣扎,化作了一片喧嚣的孤独。那一声声“千金”的叫喊,仿佛不是福分的昭告,而是命运对她发出的、带着诱饵的最后通牒。她缓缓站起身,走到床边,轻轻摸了摸小石温热的脸颊。
「为了你,娘亲什么都愿意做。」
哪怕是走向一个深不见底的囚笼。
……
姜府的偏厅,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混杂着若有若无的乳香,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甜腥气。
十几个衣着光鲜的妇人垂头丧气地坐在两侧,她们都是神都里精挑细选出来的乳母,此刻却都像斗败的公鸡。厅堂中央,一个身穿绛紫色比甲、面容严肃的嬷嬷冷冷地站着,她的眼神像尺子一样,刻板而锋利,在每一个新进来的人身上来回刮过。
她就是姜府后宅的管事,琴嬷嬷。
苏晚晴穿着一身浆洗干净的青布衣,安静地站在末尾,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不起眼,却也无法被忽视。她的心跳得厉害,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因为一种母性的预感。那浓重的药味,让她心疼那个素未谋面的孩子。
“下一个,苏氏。”琴嬷嬷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苏晚晴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纷乱,缓步上前。一个婢女从里间抱出一个襁褓,脚步轻得像猫,生怕惊扰了怀里的稀世珍宝。
当苏晚晴看清那孩子的瞬间,心脏猛地一缩。
那是个极小的婴儿,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薄得几乎能看见皮下青色的血管。他双眼紧闭,呼吸微弱得像风中的残烛,连哭声都细弱得如同蚊蚋。任何一个做母亲的人,看到这般景象,心都会被揪成一团。
之前的乳母们,或是嫌弃他病弱,或是急于求成,一上来就想强行喂哺,结果无一例外,都引来了小世子更加剧烈的抗拒和啼哭。
苏晚晴没有立刻去解开衣襟。她只是伸出手,用自己最温柔的动作,小心翼翼地将那个脆弱的小生命接了过来。
入手的感觉,比想象中还要轻。
她将孩子轻轻地、稳稳地抱在怀里,没有急着喂他,而是像哄着自家小石一样,用极低、极柔的声音哼唱起一首乡间的摇篮曲。她的动作轻柔地拍着婴儿的背,身体微微摇晃,将自己最纯粹的母爱与安抚,通过掌心的温度和怀抱的频率,传递过去。
奇迹发生了。
那一首烦躁不安、微弱啼哭的婴孩,在她温暖而安稳的怀抱中,竟慢慢停止了啜泣。他小小的鼻子在空气中嗅了嗅,然后,像一株久旱的禾苗终于闻到了甘霖的气息,本能地、主动地朝着苏晚晴的胸口寻觅而来。
周围的仆役和府医都屏住了呼吸,眼睛瞪得滚圆。
苏晚晴侧过身,避开众人的视线,解开了衣襟。当小世子姜念终于含住那生命的源泉,开始贪婪而有力地吮吸时,整个偏厅响起了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府医激动得胡子都在颤抖,连连道:“成了!成了!小世子肯进食了!”
琴嬷嬷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也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虽然转瞬即逝,但眼底的如释重负却做不了假。她看向苏晚晴的目光,第一次带上了审视之外的东西。
“你被选中了。”她言简意赅地宣布,“从今日起,你就是小世子的乳母。府里不会亏待你。”
苏晚晴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差点软倒在地。她强撑着站稳,抱着怀中正汲取生机的姜念,轻声而恭敬地开口:“谢嬷嬷。只是……民妇还有一个三岁的幼子尚在家中,恳请嬷嬷容我先回去,将他安顿妥当……”
话音未落,厅内的气氛瞬间凝固。
琴嬷嬷刚刚缓和的脸色,一寸寸地冷了下去,比之前的刻板更添了几分寒意。“安顿?”她冷笑一声,那笑声像冰凌子刮在人耳膜上,“苏氏,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入我姜府,哺育世子,这是天大的福分。想要这份福分,就得知晓府里的规矩。”
琴嬷嬷向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规矩第一条,便是要‘断凡缘,结贵气’。从你踏入这扇门开始,你就不再是你自己的娘,你只是小世子的乳母。你的身、你的心、你的乳汁,都只属于小世子一人。”
苏晚晴的血,一下子凉了。
“什……什么意思?”她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意思就是,”琴嬷嬷的目光越过她,看向门外,那里,几个粗壮的仆役不知何时己经等候着,“你的儿子,我们会替你‘妥善安置’,保证他吃穿不愁。而你,从现在起,一步也不能离开姜府。”
“哇——娘亲!娘亲你在哪里!”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穿了苏晚晴的耳膜,也烙穿了她的心。是小石!他醒了,找不到娘亲,害怕了!
她猛地回头,只见白小石不知何时被带到了偏厅门口,正被两个仆役死死抱住,他拼命挣扎着,小脸涨得通红,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绝望地向她伸着手。
“小石!”苏晚晴肝胆俱裂,抱着姜念就要冲过去。
“站住!”琴嬷嬷厉声喝道,像一堵墙拦在她面前,“苏晚晴,你想清楚!是选你儿子,你们母子俩继续回那个破屋子挨饿受冻,等着被这个冬天收走性命;还是选小世子,从此你锦衣玉食,你的儿子也能活下去!”
“这是选择吗?”苏晚晴泪眼模糊,声音破碎,“这是在剜我的心!”
“是福是祸,全在你一念之间。”琴嬷嬷的声音冷酷得不带一丝人气,仿佛在陈述一件与血肉无关的交易。
仆役们己经开始强行将哭得声嘶力竭的白小石往外拖。他的哭声越来越远,每一声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苏晚晴的胸口。
一边是嗷嗷待哺的亲生骨肉,撕扯着她的灵魂。
另一边,是怀中刚刚在她这里寻到一丝生机的另一个婴孩,他吮吸的力道,正紧紧地、霸道地将她与这座华丽的府邸捆绑在一起。
她的世界,在这一刻被生生撕裂。
最终,在儿子那渐渐远去的、嘶哑的哭喊声中,苏晚-晴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她看着仆役们抱着小石消失在回廊尽头,怀里抱着姜府的命根子,泪水无声地决堤,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她缓缓地,绝望地,点了点头。
一顶软轿早己备好,两个婆子不由分说地将她“请”了上去,轿帘落下,隔绝了她最后一道望向来路的视线。
轿子平稳地抬起,穿过层层院落。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一声沉重无比的巨响。
轰然关闭的,是那扇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的朱漆大门。它斩断了她和儿子之间最后的牵绊,也关上了她作为“苏晚晴”的全部过去。
怀中的姜念吃饱了,满足地睡去。苏晚晴抱着这个陌生的婴孩,感觉自己像是抱着一块温暖的寒冰。她得到了千金难求的安身之所,却也亲手为自己踏入了一座镀金的囚笼。
代价,是她的骨,她的肉,她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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