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继光带来的订单与定金。
如同一块巨大的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
在朱氏工坊内部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兴奋与激动过后。
是沉甸甸的压力。
五十支燧发铳。
五千份定装火药。
这对于一个工匠不过十数人、许多流程尚靠手工的初创工坊而言。
是一个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王瑾拿着那份粗略的订单要求。
手都在微微颤抖。
不是害怕。
而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责任。
“公子,戚将军要求半月后验收首批十支……”
他的声音带着干涩。
“以我们目前的人手和工艺,即便日夜赶工,恐怕也……”
“人手不够,就招。”
朱寿的语气斩钉截铁。
没有丝毫犹豫。
“柳姑娘,麻烦你通过柳百户和徐光启先生两条线,尽可能物色可靠的铁匠、木匠,尤其是熟悉火器制造的匠人,背景务必要清查清楚。”
“待遇从优,可付安家费。”
柳青眉点头。
“我立刻去办。”
“王先生。”
朱寿转向王瑾。
目光沉静。
“我知道困难很大。”
“但这是我们工坊立足的根本,更是获取军方信任的投名状。”
“质量,是唯一不能妥协的底线。”
他拿起工作台上那支第三次迭代的样铳。
手指抚过仍旧粗糙的铳管和木质枪托。
“戚将军能接受七成的击发率,是因他看到了潜力。”
“但我们不能以此为标准。”
“交付的产品,击发率必须达到九成以上!”
“铳管强度、闭气性、各部件耐久,都必须远超现有军中标准!”
王瑾倒吸一口凉气。
“公子……这……这标准是否太高了些?以我们目前的……”
“正因目前困难,才更要确立最高标准!”
朱寿打断他。
眼神锐利。
“若我们交付的,只是比现有火铳稍好一点的东西。”
“那在朝廷和军方大佬眼中,我们便只是又一个‘略有改进’的匠户,随时可以被取代。”
“唯有拿出让他们眼前一亮,甚至感到震撼的东西。”
“我们才能真正被重视,才能拥有话语权!”
“才能让那些觊觎我们的人,在动手前,好好掂量掂量后果!”
他一番话。
如同重锤。
敲在王瑾心头。
也让一旁的柳青眉和刚刚进来的赵铁柱心神震动。
他们瞬间明白了朱寿的深意。
这不仅仅是一笔生意。
更是一场立足之战!
“王某……明白了!”
王瑾重重吐出一口气。
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高标准,严要求!工坊出品,必属精品!”
“好!”
朱寿嘉许地点头。
“立刻将现有工匠分为三组。”
“铳管组,专司铳管锻造、钻孔、打磨、校首,由王先生你亲自负责。”
“机括组,负责燧发机构所有零件的制作与热处理,由……”
他目光扫过。
落在了旁边一个一首沉默寡言、但手艺极其精细的中年铁匠身上。
他叫李老蔫,是王瑾最早招来的匠人之一。
“由李师傅负责。”
李老蔫猛地抬头。
黝黑的脸上满是惊愕和激动。
张了张嘴。
却没说出话。
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木工组,负责枪托制作、总体装配和校验,由张木匠负责。”
“火药组,由忠伯暂时统筹,确保颗粒火药和定装药包的供应。”
“各组领了图纸和标准,各自负责,出了问题,唯组长是问!”
朱寿快速地将任务分解下去。
思路清晰。
条理分明。
展现出了超越年龄的组织能力。
众人领命。
立刻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器。
高速运转起来。
王瑾扑在了铳管的锻造上。
现有的熟铁强度不够。
他尝试着采用“夹钢”法。
将硬度高的钢条包裹在韧性好的熟铁中。
反复锻打融合。
以期得到既坚硬又不易炸膛的铳管。
李老蔫则带着机括组的几个人。
对着那小小的击锤、燧石夹、弹簧片较劲。
这些零件精度要求极高。
尤其是那根提供击发力量的簧片。
需要反复淬火、回火。
测试其弹性和耐久。
失败品堆了一地。
张木匠那边也不轻松。
枪托不仅要合乎尺寸。
更要与铳管、机括严丝合缝。
稍有偏差。
便会影响射击精度甚至安全。
他拿着朱寿给出的、带有标尺的图纸。
一遍遍地比对、修整。
整个田庄。
彻底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作坊。
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沙沙的打磨声。
以及王瑾时而兴奋、时而焦躁的指挥声。
从清晨持续到深夜。
炉火几乎不曾熄灭。
然而。
高标准意味着高损耗。
高压力之下。
问题很快出现了。
第五天下午。
铳管组的一名年轻学徒。
在给一根即将完成的铳管做最后内壁打磨时。
因为连续熬夜。
精神恍惚。
手下力度稍重。
只听细微的“咔嚓”一声。
铳管内壁出现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细微裂纹。
这根耗费了王瑾和铁匠们两天心血的铳管。
瞬间报废。
年轻学徒吓得面无人色。
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掌柜的……我……我不是故意的……”
王瑾看着那根报废的铳管。
脸色铁青。
胸口剧烈起伏。
为了这根铳管。
他们尝试了新的锻打技法。
失败了无数次才成功。
眼看就要完成。
却毁在一个小小的疏忽上!
巨大的失望和连日来的压力。
让他几乎控制不住怒火。
“废物!”
他猛地抓起旁边一根木棍。
就要朝那学徒打去。
“王先生!”
一声清喝从门口传来。
朱寿不知何时站在那里。
眉头微蹙。
王瑾举着木棍的手僵在半空。
喘着粗气。
“公子……他……他毁了一根铳管!我们两天的心血啊!”
朱寿走上前。
捡起那根报废的铳管。
对着光仔细看了看那道裂纹。
确实很细微。
若非严格检查。
或许发现不了。
他放下铳管。
看向地上瑟瑟发抖的年轻学徒。
又看了看双眼通红、疲惫不堪的王瑾。
以及周围其他几个同样面带倦容、眼神惶恐的工匠。
他明白了。
这不是一个人的错。
是持续的高压和疲劳。
导致了这次事故。
“起来吧。”
朱寿对那学徒说道。
声音平静。
学徒不敢相信地抬起头。
王瑾也愣住了。
“公子,这……”
“铳管废了,可以再造。”
朱寿看着王瑾。
缓缓说道。
“人心若是废了,散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扶起那名学徒。
“知道错在哪里吗?”
“小……小的不该走神……”
“不。”
朱寿摇头。
“你错在,累了,却没有说出来。”
“工坊的标准不能降。”
“但人不是铁打的。”
他转身。
面向所有工匠。
提高了声音。
“从今日起。”
“所有工匠,分作两班,轮流作业,确保每人每日至少睡足三个时辰!”
“伙食再加一成,每三日,必须有一顿肉食!”
“忠伯,去采购一批提神醒脑的药材,熬制成汤,日夜供应。”
众人闻言。
全都愣住了。
随即。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
在疲惫的心底涌起。
在这个视匠人为贱役的时代。
东家非但没有因失误重罚。
反而关心他们的身体和休息!
那名犯错的学徒。
更是热泪盈眶。
“公子……小的……小的以后一定更加仔细!绝不再犯错!”
朱寿拍了拍他的肩膀。
“记住这次教训就好。”
他拿起那根报废的铳管。
对王瑾道。
“王先生,这根铳管,虽然报废,但其锻打技法己然成功。”
“总结经验,继续下一根。”
“我们要的,不是一根完美的铳管。”
“而是能稳定产出接近完美铳管的……流程和制度。”
王瑾看着朱寿。
看着他平静而坚定的眼神。
看着他处理此事的方式。
心中的焦躁和怒火渐渐平息。
取而代之的。
是一种更深沉的敬佩和反思。
他深吸一口气。
郑重拱手。
“公子教诲的是,是王某心浮气躁了。”
他转向众工匠。
“都听到了?按公子吩咐的做!”
“铳管报废,是我的责任,是我督促不力,未能合理安排作息。”
“今晚我组所有人,提前一个时辰休息!”
工匠们闻言。
精神都是一振。
脸上的疲惫似乎都驱散了不少。
干劲重新回到身上。
朱寿看着恢复秩序的工坊。
心中稍安。
他知道。
这只是第一个坎。
后面还有更多挑战。
但只要人心不散。
队伍不乱。
再高的标准。
再严的要求。
也终将被征服。
而一支能够严格执行高标准、严要求的团队。
才是朱氏工坊未来真正的。
核心竞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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