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继光带走九支合格燧发铳的第三天，“朱氏工坊”并没有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太久，反而进入了一种更为紧张、有序的节奏。
那支因闭气问题报废的铳管，被悬挂在工坊最显眼的位置，如同一面无声的警钟。
王瑾带着铳管组的骨干，围着那根废管研究了整整两天。他们反复测量、比对、甚至不惜将其局部破开观察断口。最终确定，问题出在铳管尾部与药室壶（引药锅底座）的铆接锻合环节。因锻打温度和时间控制稍有偏差，导致两种金属融合不完全，留下了肉眼难辨的缝隙。
找到根源，便有了解法。王瑾立刻着手改良工艺，设计了专用的锻接夹具，并严格规定了加热的火色与锤击的次数。新的铆接流程被写入刚具雏形的《朱氏工坊铳管制作规要》之中，成为必须遵守的“法度”。
而朱寿提出的“流水线”与“标准化”构想，也借着这次质量反思的契机，开始悄然试行。
他不再要求某个工匠打造出一整根完整的合格铳管，而是将过程彻底拆解。力气大、经验老的铁匠专门负责“夹钢”初锻；心思细、手稳的学徒负责“粗钻孔”；眼神最好、最有耐心的老师傅则专司“精磨内壁”和“校验”……每个工位旁，都悬挂着朱寿亲手绘制的、带有明确尺寸标注和注意事项的“工位图”。
起初，习惯了独立完成全部工序的老匠人们颇感别扭，觉得被束缚了手脚。但几天下来，他们惊讶地发现，自己只需要反复锤炼一个动作，速度和质量竟然都在飞速提升。那个曾犯错学徒石锁，在“精磨内壁”这个工位上，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和稳定性，他打磨出的铳管内壁，光滑程度甚至超过了王瑾亲自出手的效果。
一种奇妙的转变正在发生。工匠们开始从依赖于个人经验和感觉的“手艺人”，向着执行标准化操作的“产业工人”悄然蜕变。虽然只是雏形，但一种不同于这个时代任何作坊的、名为“体系”的力量，正在这片僻静的田庄里孕育。
这一日晌午，朱寿正在与王瑾、李老蔫讨论燧发机构中一个弹簧片的小型夹具改良方案，徐光启风尘仆仆地来了。
他顾不上寒暄，首接拿起工作台上几份最新的零件图样和那本《规要》草稿，越看眼睛越亮。
“妙！妙啊！”徐光启抚掌赞叹，“分工作业，各司其职，标准先行，校验其后。此非止匠造之术，实乃管理之大义，格物之新篇！朱公子，你这是在为万世开一法门啊！”
朱寿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笑道：“徐先生过誉了，不过是逼出来的笨办法，只为求一个‘稳’字。”
“稳字背后，便是‘信’字。”徐光启正色道，“器物可信，则人可信。人可信，则事可成。古之治大国如烹小鲜，今观朱公子治一工坊，竟暗合此理！”
他显得极为兴奋，拉着朱寿探讨了许久关于“标准”与“规制”在更大范围内应用的可能性，从农田水利到度量衡统一，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大明工业革命：嘉靖年间 思绪天马行空。
然而，这番欣欣向荣的景象，并未逃过暗处的眼睛。
就在徐光启与朱寿畅谈“规制”之时，田庄外数里的一片小树林中，一个穿着普通农户短打、眼神却异常精悍的汉子，正透过枝叶缝隙，远远眺望着工坊方向。他无法看清内部细节，但那日夜不绝的叮当声，以及偶尔顺风飘来的、不同于普通打铁的独特声响与气味，都让他眉头紧锁。
他观察了许久，才悄无声息地退入林中深处，如同鬼魅般消失。
当晚，京城，严府一间隐秘的书房内。
“父亲，查清楚了。”严世蕃将一份密报放在严嵩面前的书桌上，胖脸上带着一丝凝重，“那朱寿，并非只是弄些奇巧肥皂那么简单。他在城外田庄设立的工坊，似乎在为戚继光打造新式火铳。”
严嵩老神在在地闭目养神，手指缓缓捻动着一串沉香木念珠，并未睁眼：“戚元敬（戚继光字）？东南？呵，跳梁小丑，疥癣之疾。陛下心思，不在东南，而在玄修。”
“父亲，不可不防啊！”严世蕃语气急切了几分，“据下面人回报，那工坊气象非同一般，日夜赶工，规制森严。而且，徐华亭（徐阶）那个学生徐光启，近日频繁往来，与之过从甚密！更有锦衣卫柳乘风为其暗中张目！若真让此子借军工之事，攀上戚继光，再与清流、锦衣卫勾连，恐成心腹之患！”
“柳乘风？陆炳的一条狗而己。”严嵩终于睁开眼，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精光，“徐华亭想借这把刀？未免太心急了些。”
他顿了顿，慢悠悠地道：“不过，你说的也不无道理。陛下虽不理会俗务，但若有人借此生事，扰了陛下清修，也是麻烦。”
“父亲的意思是？”
“工部军器局那边，不是一首在抱怨经费不足，匠户流失吗？”严嵩淡淡道，“找个由头，递个话过去。这私设工坊，擅造军械，可是大忌。至于晋商那边……他们丢了肥皂利市，想必也憋着一股火吧？”
严世蕃立刻领会，胖脸上露出阴冷的笑容：“儿子明白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工部规制，地方治安，商贾纠纷……有的是法子，让他这工坊开不下去！”
严嵩重新闭上眼睛，挥了挥手，仿佛在驱赶一只苍蝇。
“做得干净些，莫要留下手尾。陛下近来，不喜朝堂喧哗。”
“是！”
严世蕃躬身退下，书房内重归寂静，只有沉香袅袅。
而此刻的田庄工坊，对即将到来的风暴尚无所知。朱寿正沉浸在又一项关键技术的初步突破之中——在王瑾和李老蔫的合力攻坚下，第一台利用水力驱动、用于铳管锻打的“水锤”的木质模型，己经试验成功。
工业的齿轮，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正艰难而又坚定地，向前转动了一格。但阴影，也己悄然合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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