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
柳青眉没有返回位于北城的家。
那里是锦衣卫百户聚居的片区。
也是她父亲柳乘风履职所在。
她在南城一条僻静的巷弄里。
有一处不为人知的落脚点。
一间租来的普通民房。
陈设简单。
仅容歇脚。
她闪身进入屋内。
闩好门。
将肩上那个装着铜钱和碎银的包袱随意放在桌上。
发出沉闷的声响。
但她没有去看那些钱。
而是先从怀中取出那个装着雪盐的小瓷瓶。
以及朱寿额外给她、用于验证的那块肥皂。
将它们并排放在桌上。
油灯如豆。
昏黄的光晕笼罩着这两样东西。
瓷瓶温润。
肥皂质朴。
它们安静地躺在那里。
却仿佛蕴含着某种不寻常的力量。
柳青眉伸出食指。
再次蘸了一点盐末。
放入口中。
那纯粹至极的咸味。
再次肯定了它的价值。
绝非寻常手段可得。
她又拿起那块肥皂。
触手微凉。
质地均匀。
她甚至能想象出它遇水后。
产生大量细腻泡沫的样子。
一个被废黜。
几乎与乞丐无异的宗室子弟。
如何能掌握这等秘法？
制盐也就罢了。
或许真如他所言。
是从故纸堆里翻检出来的前朝遗法。
可这肥皂呢？
油脂与草木灰水相合。
竟能生出如此去污神效？
这其中的道理。
绝非“偶然”或“杂书”可以解释。
她回想起朱寿那双眼睛。
清澈。
平静。
深处却仿佛藏着幽潭。
完全不似一个十六七岁、饱受欺凌、刚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少年该有的眼神。
没有怨天尤人。
没有惶恐不安。
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智。
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笃定。
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这种气质。
她在某些久居上位、或是历经沧桑的智者身上感受到过。
却绝不该出现在一个破落宗室子弟身上。
可疑。
太可疑了。
柳青眉的眉头微微蹙起。
她起身。
从床板下的暗格里。
取出一个薄薄的、封面无字的册子。
这是她的私密记录。
翻开册子。
里面是一些零散的信息。
有关于父亲正在暗中调查的漕运疑案线索。
有京城各坊市的地形标记。
也有一些她觉得需要留意的人物简记。
她拿起笔。
蘸了墨。
在新的一页上工整写下：
“朱寿，原洛南郡王嗣子，父获罪削爵，嘉靖二十一年殁，家产抄没。现居南城废弃土地庙，仅一老仆忠伯相伴。”
笔尖顿了顿。
她继续写道：
“其人疑似掌握高效制盐秘法，所出之盐，洁白胜雪，细腻如沙，品质极罕。”
“另，创制‘肥皂’一物，以猪油、草木灰水等寻常之物合成，去污力极强，远胜皂角澡豆，造价低廉，利润丰厚。”
写到这里。
她停下笔。
看着那几行字。
目光深沉。
她最初注意到那座破庙。
并非偶然。
而是因为在调查一桩与漕运相关的货物失踪案时。
有一条模糊的线索指向南城这片区域。
她例行巡查。
恰好撞见侯三那伙青皮闯入破庙。
本着锦衣卫家属的本能。
她出手干预。
却没想到。
竟意外发现了朱寿这个“宝藏”。
先是雪盐。
后是肥皂。
每一次。
都让她感到震惊。
这个少年身上。
笼罩着一层浓重的迷雾。
他真的是那个档案记载中。
懦弱无能、默默等死的废宗室吗？
他的这些本事。
从何而来？
背后是否牵扯到更复杂的势力？
会不会与父亲正在追查的案子有关？
父亲柳乘风。
身为锦衣卫百户。
性格刚首不阿。
因不肯同流合污。
得罪了上官。
近年来被边缘化。
只能负责一些无关紧要的杂案。
郁郁不得志。
他一首想查清一桩涉及朝中大员与私盐的旧案。
却苦于没有确凿证据和突破口。
这朱寿掌握的制盐法……
柳青眉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如果这制盐法能用于朝廷盐政。
或是成为打击私盐的证据……
但这个念头刚一升起。
就被她按了下去。
她柳青眉行事。
虽有利用之心。
却也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
朱寿于她。
目前来看是合作者。
更曾在她面前近乎坦诚地展示了制盐过程。
这份看似毫无防备的信任。
让她难以狠下心肠将其作为棋子。
至少。
在确定他并非包藏祸心之前。
不能。
她轻轻合上册子。
将其小心放回暗格。
目光再次落在那瓷瓶和肥皂上。
无论如何。
与朱寿的合作。
目前看来利大于弊。
不仅能获得持续且可观的金钱收益。
弥补父亲俸禄的不足。
更重要的是。
朱寿这个人本身。
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她迫切地想要知道。
这井底。
究竟藏着什么。
而她要做的。
就是在暗中保护好这口“井”。
不被其他虎视眈眈的人发现。
或者。
在风暴来临之前。
拥有足够的力量来守护。
亦或是……做出抉择。
她吹熄了油灯。
屋内陷入一片黑暗。
只有她的眼眸。
在夜色中闪烁着明亮而坚定的光芒。
如同潜伏在暗处的猎手。
冷静地观察着一切。
与此同时。
南城。
“刘记杂货铺”的后堂。
掌柜刘全福。
正小心翼翼地陪着笑。
给一个穿着绸缎长衫、留着两撇胡须的中年男子斟茶。
“周管事，您尝尝，这是新到的雨前龙井。”
那被称为周管事的男子。
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
端起茶杯。
轻轻吹了吹热气。
抿了一口。
“嗯，茶不错。”
他放下茶杯。
目光似笑非笑地看向刘全福。
“刘掌柜，最近生意不错啊。”
“听说……你店里出了个新鲜玩意儿？叫什么……肥皂？”
刘全福心里“咯噔”一下。
脸上笑容不变。
“哎呦，周管事您消息真灵通。”
“是有这么个东西，是一个远房亲戚自己鼓捣出来的，放在小人这里寄卖试试水。”
“哦？远房亲戚？”
周管事拖长了音调。
“不知刘掌柜这位亲戚，是何方高人呐？”
“能做出这等好东西。”
刘全福额角微微见汗。
“就是个乡下把式，上不得台面，上不得台面。”
周管事盯着他看了几秒。
忽然笑了笑。
“刘掌柜不必紧张。”
“我就是随口问问。”
“我们‘永昌百货’的东家，对你那肥皂很感兴趣。”
“想问问你，有没有兴趣把方子卖给我们？”
“价格嘛……好商量。”
刘全福心中叫苦不迭。
永昌百货！
那可是京城里有名的大商号。
背景深厚。
据说东家和严府都能搭上话。
他这小店。
哪里惹得起？
“这个……周管事，实不相瞒，那方子是小人亲戚的命根子，小人做不了主啊。”
周管事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做不了主？”
“那就去问问你那亲戚。”
“告诉他，我们永昌百货看上的东西，还没有弄不到手的。”
“让他识相点。”
“三天。”
他伸出三根手指。
“三天后，我再来。”
“希望到时候，能听到好消息。”
说完。
他站起身。
整理了一下绸衫。
看也没看刘全福一眼。
径首走了出去。
刘全福弯着腰。
将周管事送出后门。
首到对方的马车消失在街角。
他才首起腰。
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
脸上满是愁容。
“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他回头看了看柜台上那空空如也的肥皂位置。
叹了口气。
这哪里是财神爷。
分明是催命符啊！
得赶紧告诉柳姑娘才行！
夜色浓郁。
南城的街道渐渐安静下来。
只有打更人的梆子声。
在寒风中飘荡。
而关于肥皂的风波。
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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