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议上墨迹未干的签名，像三道蜿蜒的暗红血痕，烙在雪白纸页上。指尖仿佛还残留着签字笔冰冷的触感，以及那份厚重文件带来的、沉甸甸的压迫。樊胜美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那个眉眼精致、即将披上嫁衣的自己，心底却一片荒芜的冰凉。
“Vera Wang 亚洲旗舰店，需要清场服务。”
陈天宇的电话内容言犹在耳，不是商量，是通知。如同他决定求婚，决定签署协议一样，一切都沿着他设定好的轨道高速滑行，不容她有任何置喙的余地。
旗舰店坐落于城市最昂贵的商圈顶端，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流动的云层和缩小的城市模型。此刻，这里安静得如同一个神圣的殿堂，或者说，一个华丽的囚笼。水晶灯折射着柔和的光，映照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空气中弥漫着空运鲜花的淡香和高级布料的独特气息。
几名穿着黑色制服、戴着白手套的店员，如同训练有素的侍从，垂首静立。店门合拢，将整个喧嚣世界隔绝在外。
“陈先生，樊小姐，欢迎光临。”店长是一位优雅得体的中年女性，笑容标准，眼神锐利，她能精准地判断出每一位客人的分量。显然，今天的主角是陈天宇。
陈天宇微微颔算作回应，径首走向店内中央那巨大的丝绒沙发，姿态闲适地坐下，仿佛君王审视他的领地。“把最新季的‘传奇’系列都拿出来。”他吩咐道，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店长立刻示意，店员们无声而高效地行动起來。很快，几件被精心守护的婚纱，如同被供奉的圣物，一件件呈现在樊胜美面前。
象牙白的真丝缎面，法国蕾丝勾勒出繁复神秘的图腾，巨大的蓬裙上缀着数以万计的细密水晶，在灯光下流淌着银河般的光泽……每一件都美得不似凡物，是无数女孩梦寐以求的终极幻想。
樊胜美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虚荣心，那頭被豢养的野兽，再次蠢蠢欲动，试图冲破理智的牢笼。她几乎能想象到自己穿上任何一件，站在教堂尽头时，会是何等的光彩夺目。
“去试试。”陈天宇抬了抬下巴，目光在她脸上扫过，带着审视与期待。
她被两名店员簇拥着，走进宽敞得可以容纳一支乐队的试衣间。当第一件婚纱被小心地套上她的身体时，冰凉的丝绸贴合着皮肤，店员在她身后一丝不苟地系着那多达数十个的细小绑带。
她抬起头，看向试衣间内那面巨大的、边框镶嵌着水晶的落地镜。
镜中的女人，陌生得让她心惊。
华美的婚纱如同第二层皮肤，将她包裹得玲珑有致，巨大的裙摆铺陈开来，像一朵盛放到极致的、苍白的花。头发被店员临时挽起，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钻石项链和耳环与婚纱上的水晶交相辉映，让她整个人都在发光。
美吗？
极美。
像一件被精心打扮、等待出售的瓷娃娃。完美，却没有灵魂。
她试着牵起嘴角，镜中的女人也回以一个虚幻的笑容，甜美，空洞，眼底深处却是一片茫然的荒原。
“樊小姐，您真是太美了！”店员由衷地赞叹，语气里充满了羡慕。
樊胜美没有回应。她的目光，穿透了镜面上那个光彩照人的倒影，落在了更深处。她看到那个在破旧弄堂里奔跑的小女孩，看到那个为了几百块加班费熬夜到凌晨的职场新人，看到那个在深夜出租屋里对着账单发愁的樊胜美……
那些真实的、带着泥土和汗水的过往，与眼前这个镜中幻影，割裂得如此彻底。
“签了它。”
“走个流程而己。”
“我的陈太太。”
陈天宇的声音，协议上冰冷的条款，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瞬间冲散了那片刻的迷醉。
这袭华服，这座水晶宫殿，门外那个掌控一切的男人……真的是她穷尽心力、甚至赌上尊严所要追求的吗？她以为猎杀了豪门，实则不过是主动跳进了一个更为精致、更为牢固的金丝笼。
一丝清晰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蛇，沿着脊椎缓缓爬升。
“怎么了？不喜欢？”陈天宇的声音在试衣间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
樊胜美猛地回神。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脸上重新挂上那种无可挑剔的、带着惊喜与感动的笑容。她推开试衣间的门，在店员小心翼翼的搀扶下，拖着沉重的裙摆，一步步走向他。
每一步，都感觉踩在刀刃上。
“天宇，”她声音轻柔，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好重……”
陈天宇看着她，眼神里掠过一丝真正的惊艳。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目光如同扫描仪，上下打量着她，最终满意地点头。
“很美。”他评价道，如同评价一件刚刚到手的艺术品。“就这件吧。”
他甚至没有问她是否喜欢其他款式，也没有问她是否觉得舒适。他只是做出了决定。
“可是……这件裙撑好像有点不太合身……”她小声提出异议，试图为自己争取一丝微小的主动权。
“Vera Wang的定制，不会有问题。”陈天宇打断她，语气温和，却带着终结话题的意味，“或许是你不习惯。多穿穿就好了。”
多穿穿就好了。
一句话，将她所有细微的不适与挣扎，都轻描淡写地归结为“不习惯”。
樊胜美脸上的笑容无懈可击，指甲却几乎要掐进掌心。
她重新看向那面巨大的镜子。镜中，穿着天价婚纱的她，和他站在一起，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符合所有人对豪门婚姻最完美的想象。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袭用谎言和协议编织的嫁衣，是何等沉重。那璀璨的光芒，折射出的不是幸福的未来，而是她亲手为自己戴上的、冰冷的镣铐。
虚荣的浮光之下，野心仍在燃烧，只是那火焰，不再温暖，而是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毁灭性的灼热。
她轻轻抚摸着婚纱上冰凉的水晶，对着镜中的自己，无声地勾起唇角。
戏，还得演下去。
而且，必须演到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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