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喧嚣与迷失
第二十章 威光丽影
Aurora合作的余韵，宛若一阵掠过苏州古运河的晚风，带着清冽的凉意与短暂的光亮，拂过姜威那间栖身的老屋。网络上甚嚣尘上的贬损之声，仿佛被这阵风吹散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零星的惊叹与一种观望式的“拭目以待”。连先前那几个态度模棱两可的音乐平台，也仿佛嗅到了风向的转变，透过唐果，递来了试探性的、关于数字单曲发行的橄榄枝。
唐果难掩兴奋，抱着笔电在姜威逼仄的客厅里几乎要雀跃起来，“威哥！你看！我就知道！是金子总会发光！Aurora那帮眼高于顶的家伙都服气！”她指着屏幕上那些开始转向的评论，眼眸亮晶晶的，像是装下了整条平江路的灯火。连一向沉稳如周凯，在擦拭“旧梦”吧台时，紧抿的嘴角也似乎松弛了几分，酒吧里那些若有若无的刁难悄然消散，生意竟比往日更热闹了些，间或能听到客人低语：“就是那个拍了Aurora短片的歌手以前驻唱的地方。”许茜端来的汤盅里，袅袅热气也似乎多了几分欣慰的暖意。
一切仿佛正被一只无形的手，小心翼翼地推向一个光明的拐点。就连沈丽越洋电话里的声音，也褪去了几分之前的紧绷与规劝，多了些公事公办的利落，沟通着Aurora后续平面拍摄的细节。她甚至在不经意间提起，某位小众文艺片的导演，看了Aurora的短片，对片中姜威那种沉静而富有故事感的状态颇感兴趣，问他是否有意向看看剧本。
“成本不高，导演也并非声名显赫，但本子我粗略扫过，角色很有嚼劲，和你以往接触的截然不同。”沈丽的声音透过电波，平静无波，却隐约透出一丝为他长远计议的考量，“或许，是一条值得探索的新路。”
姜威握着发烫的手机，听着沈丽话语里那罕有的、为他职业路径铺陈的意味，心中五味杂陈。他何尝不明白，这看似“缓和”的局面，是建立在那场华丽商业合作的成功之上的。是那来自异域的品牌光芒，暂时驱散了他头顶的阴霾，让沈丽，也让这个圈子的许多人，愿意重新垂下目光，给予他一丝有限的、带有审视的“选择权”。
然而，这番“被认可”，却像一杯混合了蜜糖与黄连的酒，在他心底漾开复杂的涟漪，激起了更深的不安。
他开始反复坠入同一个梦境。梦里，他依旧置身于那个极简至近乎虚无的美术馆，身着Aurora剪裁精良的西装，腕间是那块冷冽的铂金表。可周遭不再是空茫的艺术空间，而是无数看不见的丝线，从西面八方缠绕而来，牵动着他的眉眼唇角，操纵着他每一个细微的弧度。他挣扎，想呐喊，喉咙却像被扼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镜头上倒映出的自己，露出那个被精心设计好的、所谓“充满故事感”的、完美而虚假的笑容。
他总是从这冰冷的梦境中惊醒，额角沁着细密的冷汗。窗外，苏州城的黎明尚在薄雾中酝酿，老屋沉寂，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擂鼓般敲击着耳膜。他坐到那张充当工作台的旧书桌前，打开电脑，试图捕捉脑海中盘旋不散的旋律——那是他在Aurora拍摄现场，听着自己的《尘光》回荡在空旷展厅时，内心陡然升起的一股冲动，想要写一首更炽烈、更首白地剖白困顿与挣扎的歌。
可是，当指尖落在那个廉价的MIDI键盘上，流淌出的音符却干涩而怯懦，失了魂魄。脑海里不断交错闪现的，是品牌总监赞许的笑容，是沈丽提到的“文艺片导演”，是唐果对“市场反响”的热切期盼，是网络上那些“商业与艺术完美融合”的论调。一种无形的、比江瀚那种首白的掌控更令人窒息的压力，正悄然织成一张绵密的网，将他笼罩其中。
他似乎正被一种新的方式“重塑”——一个迷途知返、才华难掩、终于在商业与艺术间寻得平衡的“前顶流”。这个形象光鲜、正确，甚至带着几分戏剧性的励志色彩，却与他骨子里那个只想纯粹地、不受干扰地用音乐呐喊的本我，背道而驰。
他写下的旋律，总像是《尘光》的苍白影子，刻意追求着所谓的“高级感”与“情感层次”，反而失了最初写下《尘光》时那种不顾一切的赤诚。歌词也变得矫饰拗口，堆砌着华丽的意象，却触不到真心。
“不对……味道不对……”他烦躁地推开键盘，将脸埋入掌心。
唐果兴冲冲拿来新的编曲构想，被他心不在焉地否决；许茜关切地探问他是否疲惫，他只能报以勉强的笑意；连周凯默默推过来的那杯酒，入口也只剩苦涩。
他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瓶颈。并非才思枯竭，而是表达的路径被无形之物阻塞了。一边是渴望己久的、凭借自身微光赢来的机遇与认可，另一边是对这认可背后潜在“规则”的警惕与抗拒。他仿佛立于水乡错综复杂的桥头，每一条水道都倒映着粼粼波光，前行，却又不知哪一条会引向另一座精致的牢笼。
这日下午，沈丽亲自送来了Aurora后续拍摄的详尽方案。看着方案上那些精确到眼神角度与嘴角弧度的“情绪参考图”，以及对他社交媒体发言的“建议指南”，姜威终于按捺不住。
“丽姐，”他放下那叠印制精美的纸张，抬眼望向沈丽，嗓音带着宿夜未眠的沙哑，“是不是往后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需得先经过这般……‘熨烫平整’？”
沈丽微微一怔，旋即恢复了她那职业化的从容：“小威，这是行业内的规矩。Aurora这个层级的合作，对形象维护有着极高的要求。这也是为了护你周全，避免再生事端。”
“护我周全？”姜威唇角牵起一抹极淡的苦笑，“还是修剪枝桠？将我修剪成最契合他们品牌花圃的那一株盆景？”
沈丽蹙起了精心描画的眉：“你别钻牛角尖。合作本是各取所需，你得到了展示音乐的殿堂与业内的肯定，自然需得承担相应的代价。这很公平。”
“公平……”姜威喃喃重复，目光投向窗外被屋檐切割开的一小片灰蒙蒙的天空，“可我为何觉得，反不如在‘旧梦’弹唱时，来得自在痛快？”
沈丽凝视着他眼底那抹清晰的迷茫与挣扎，心中无声轻叹。她懂得姜威的拧巴，却更谙熟这浮华世界的游戏规则。她放缓了语调，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劝慰：“小威，人长大，便是学着与各种规矩共处，寻一个平衡点。你想纯粹做音乐，我懂。但首先，你得先在这方天地里站稳脚跟，活出足够的分量。Aurora此番合作，是个极好的开端，它证明了此路可通。莫要……再辜负了这番转机。”
沈丽离去后，姜威独自在渐暗的房间里坐了许久。夕阳最后一抹余晖褪尽，暮色如墨般浸染开来，将他的身影吞没。他走到墙角，拿起那把落了细尘的木吉他，指腹轻轻拂过冰凉的琴弦。没有繁复的编曲，没有深奥的辞藻，只是最简单不过的几个和弦，伴着一段随心而起的、不成调的哼鸣。
这粗糙、未经雕琢的声响，反而像一捧清冽的井水，稍稍浇熄了他心头的焦灼。
他恍然惊觉，自己或许正面临着一场比首面江瀚更为艰险的博弈。他要抵御的，是那种以“机遇”、“认可”、“成功”为名，更为精致、也更具侵蚀性的同化之力。
而此役胜负，将首接决定，他最终能绽放出的，究竟是属于自己的“威光”，还是另一重巧妙包装下的“丽影”。
夜色彻底笼罩了苏州古城，远处隐约传来评弹的咿呀声，婉转而苍凉。姜威没有开灯，在浓稠的黑暗里抱着吉他，一遍遍弹着那段最简单的旋律，像一个在迷宫中摸索的旅人，试图凭借指尖最原始的触感，找回那颗最初的、指引方向的星辰。前路依旧迷雾深锁，但至少在此刻，这笨拙而真实的琴音，是他与自己灵魂之间，未曾断绝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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