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深沉得化不开。禅房内只余一盏如豆的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隅黑暗，却将南宫离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扯得扭曲而模糊。了尘送来的安神汤药就放在矮几上，己然微凉，他却丝毫没有饮用的意思。
万籁俱寂，唯有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如同无数细碎的耳语，敲打着他本就纷乱的心弦。白日里凤九霄带来的消息，以及那份影卫调查报告在他心中的投影，如同两块巨大的磨盘，反复碾压着他的神经，将那些他试图深埋的、关于家族的责任与负累，毫不留情地翻搅出来。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阖着眼，却毫无睡意。脑海中浮现的，是南宫府那朱漆大门上熠熠生辉的匾额，是祠堂里层层叠叠、代表着荣耀与沉重的祖先牌位，是父亲那日渐浑浊却依旧威严的眼神，更是二叔南宫闳那看似温和、实则暗藏机锋的笑容。
“南宫家……世家之首……”他于心底无声地咀嚼着这几个字，只觉得舌尖蔓延开无尽的苦涩，比那放凉了的汤药更甚。
这显赫的姓氏，这尊崇的地位，于他而言，从来不是轻飘飘的荣耀，而是一副自他出生起便牢牢铸就在身上的、华丽而冰冷的枷锁。他是嫡长子，是注定的继承人，这意味着他的人生轨迹，早在呱呱坠地之时便被规划完毕——读圣贤书，习世家礼，结交权贵，光耀门楣，最后接过那枚沉重的家主玉佩，成为这艘巨大世家航船新的掌舵人。
可他这具身体，却先天不足，像个精致的瓷器，稍有不慎便会碎裂。自幼，他便在汤药罐子里泡着，看着族中同龄子弟习武强身、纵马京郊，而他只能困在书房，与经史子集为伴，偶尔推开窗，感受一下外面鲜活的风，都需得裹紧厚厚的裘衣。
体弱，便意味着“非宜主之相”。族中早有微词，认为他难以担当振兴家族的重任。是母亲，以她江北总督独女的强势与智慧，以及那份不输男子的见识，硬生生在父亲面前保住了他的地位，并亲自为他启蒙，教他识字明理，告诉他，力量并非只存在于拳脚之上。
“离儿，”母亲临终前，枯瘦的手紧紧握着他的，气息微弱，眼神却异常明亮，“南宫家这艘船，看似华丽，内里却己生了蛀虫。你记住，将来若掌家，不必追求虚妄的煊赫，但求……守住本心，莫让这姓氏，蒙上洗不掉的污秽……”
守住本心……莫蒙污秽……
可谈何容易？
母亲去后，二叔南宫闳的势力日益坐大。他精明强干，善于钻营，很快便笼络了族中大批实权人物，并与朝中以郭文渊为首的文官集团越走越近。他们鼓吹“文治”，极力打压武将，削减军饷，美其名曰“充盈国库，与民休息”。而这一切的背后，是多少边境将士的饥寒交迫，是多少像林傲天那样的老将的愤懑无奈，他并非不知。
他曾数次在家族议事时，委婉提出军饷关乎边境稳定，不宜过度削减。换来的，却是二叔看似语重心长、实则暗含警告的“教诲”：“离儿，你年纪尚轻，不知朝堂艰深。如今国库空虚，各方都需紧缩开支。军方尾大不掉，借此机会稍作压制，也是平衡之道。我南宫家世代簪缨，更需体察圣意，顺应时势才是。”
“体察圣意？顺应时势？”南宫离在心中冷笑。所谓的圣意，所谓的时势，不过是他们结党营私、排除异己的借口罢了！他亲眼见过二叔与郭文渊门下官员密会，见过那些来路不明的厚礼被悄悄送入二叔的私库，更隐约察觉到家族名下某些产业，与北境部落有着超乎寻常的、隐秘的资金往来。
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他空有继承人之名，作者“一一家xiaot”推荐阅读《凤鸣九霄定乾坤》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却无与之匹配的权力。族中大多人早己被二叔笼络，或慑于其威势，父亲则态度暧昧，似乎乐于见到他与二叔相互制衡。他就像被困在华美牢笼中的困兽，眼睁睁看着家族这艘大船，在二叔的操控下，一步步偏离航道，驶向那布满暗礁与罪恶的深渊。
那份他暗中搜集、记录着二叔及其党羽不法勾当的“名册”，便是他无奈之下，为自己，也为母亲坚守的“本心”，所准备的最后一道防线。他本想着，待到时机成熟，或可借此与二叔抗衡，拨乱反正。
然而，他终究还是低估了二叔的狠辣与果决。那份名册的存在，或许己被察觉，这才引来了“夜枭”的致命追杀。
想到此，南宫离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自己苍白修长、却隐隐有些颤抖的手指上。这双手，握过笔，抚过琴，如今却险些连自己的性命都握不住。
家族……责任……
他曾以为，他的责任是光耀门楣，是让南宫家在这凤天王朝屹立不倒。可如今看来，若这“屹立”是建立在构陷忠良、盘剥军士、甚至可能通敌叛国的基础之上，那这荣耀，何其肮脏！这责任，何其沉重！
他想起林傲天那日悲愤的眼神，想起边境将士那按着血手印的请饷文书。他南宫离，身为世家之首的继承人，若对此视而不见，甚至成为帮凶，将来有何面目去见地下的母亲？有何资格执掌那枚家主玉佩？
凤九霄的出现，像是一道撕裂黑暗的光。她强大，神秘，看似冷漠，却似乎……与二叔并非一路人。她救他，或许别有用心，但至少，她给了他一个喘息之机，一个可能破局的机会。
她索要“价值”，她逼他抉择。
是啊，是该抉择了。
继续隐忍，等待那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时机”？还是……借助这位公主殿下的力量，哪怕是与虎谋皮，也要奋力一搏，去清除家族的毒瘤，去阻止那可能发生的更大祸事？
前者，或许能苟全性命，但必将一生背负着对母亲、对林家、对那些戍边将士的愧疚，眼睁睁看着家族沉沦。后者，风险巨大，可能万劫不复，但至少……问心无愧。
油灯的灯芯“噼啪”一声，爆出一朵灯花，随即室内光线又黯淡了几分。
南宫离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檀香和药草味的清冷空气涌入肺腑，竟让他混乱的思绪渐渐沉淀下来。他眼中的迷茫与挣扎，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凝的坚定。
他缓缓伸出手，端起了那碗早己凉透的汤药。冰冷的瓷碗触感，让他指尖微颤，但他没有丝毫犹豫，仰头，将苦涩的汁液一饮而尽。
极致的苦味在口腔中炸开，顺着喉咙一路灼烧而下，却奇异地带来一种清醒与决绝。
他放下空碗，指尖擦过唇角，目光投向窗外无边的黑夜。
这世家之累，这身份之缚，或许终其一生也无法摆脱。但他可以选择，以何种方式去承担这份责任。
不是为了那虚妄的荣耀，而是为了……母亲临终的嘱托，为了那份不曾泯灭的良知，为了这凤天王朝，不至于在他们这些世家的倾轧下，走向分崩离析。
他，南宫离，或许体弱，但骨血里流淌的，依旧是南宫家先祖开疆拓土、匡扶社稷时的那份傲骨与担当。
这盘棋，他不能再被动下去了。
凤九霄想要“价值”？那他便给她看看，他南宫离，究竟价值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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