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远在京都的镇国将军府，却笼罩在一片与护国寺的“宁静”截然相反的压抑氛围之中。府邸依旧威严，门前的石狮子睥睨着长街，但进出往来的仆从脸上，都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惶然与愤懑。
书房内，烛火通明。林傲天并未穿着朝服，只着一身半旧的藏蓝色便袍，负手立于窗前。窗外是自家院落中习武的校场，此刻空无一人，只有秋风吹过兵械架，发出单调而冰冷的金属摩擦声。他那张饱经风霜、沟壑纵横的脸上，往日叱咤疆场的锐气被一层深深的疲惫与挥之不去的阴郁所取代。须发似乎比月前在兵部争执时更白了几分，挺首如松的脊背，也难得地显出了一丝属于老人的佝偻。
“父亲。”长子林啸云推门而入，他身形魁梧，面容酷似其父，眉宇间带着军人特有的刚毅，此刻却紧锁着，“兵部又派人来了，还是那位王郎中，说是……核查去年北境购置军马的那笔账目。”
林傲天没有回头，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重的冷哼，声音沙哑：“核查？怕是来挑刺找茬的吧！那批军马，是老夫亲自盯着从河西马场挑选的，每一匹的来龙去脉，兵部当初的批文、账目，一清二楚！他们还想怎么查？”
林啸云走到父亲身后，低声道：“来者不善。王郎中言语间，多次提及……提及有人举报，那批军马价格虚高，且其中混入了劣马，质疑我们……中饱私囊。”
“放他娘的狗屁！”林傲天猛地转身，一掌重重拍在身旁的花梨木书案上，震得笔架上的毛笔簌簌抖动，“中饱私囊？老夫要是想捞钱，何必等到今日！何必在边境苦寒之地一待就是二十年！那些混账东西，在京里锦衣玉食，知道边关的马料多少钱一担吗？知道一场大雪下来，要冻死多少战马吗？！”
他越说越气，胸膛剧烈起伏，脸色涨红。林啸云连忙上前扶住他：“父亲息怒！您的身子……”
“息怒？你让老夫如何息怒！”林傲天甩开儿子的手，眼中布满了血丝，那是长久失眠与愤懑交织的痕迹，“他们在朝堂上攻讦老夫，构陷罪名，老夫尚且能忍！可他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克扣前线将士的粮饷军械！那是将士们保命的东西！是守住国门的倚仗！”
他喘着粗气，指向窗外，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看到那遥远的北境防线：“北狄人今年秋冬异常活跃，哨探交锋次数远超往年，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这个时候，他们不想着如何加固边防，充实军备，反而在后方搞这些蝇营狗苟，自毁长城的勾当！他们是想让北狄人的铁蹄，踏破我凤天王朝的国门吗？！”
林啸云看着父亲激动的模样，心中同样悲愤难平，却只能强自压抑：“父亲，朝中并非没有明白人，只是……只是郭文渊一党势大，又得了南宫家等世家的支持，如今气焰正盛。张猛他们在宫门外请战，虽是一片赤诚，却也落了口实，被他们反诬是‘恃功骄横，胁迫君上’……”
“张猛那小子，是冲动了些！”林傲天打断儿子，语气却带着一丝复杂，“但他和那些兔崽子们，心里憋着火啊！老夫……老夫何尝不憋火？！”他颓然坐回太师椅上，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力气，声音低哑下去，“陛下……陛下年轻，登基时日尚短，朝政多为这些老臣把持……老夫只怕，陛下……顶不住这般压力。”
这才是他最深沉的忧虑。他不怕文官集团的攻讦，不怕那些莫须有的罪名，他怕的是龙椅上的那位少年天子，在重重压力之下，为了所谓的“朝局稳定”，最终选择牺牲掉他这颗“不安分”的棋子。
“父亲，那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林啸云眉头紧锁，“难道就任由他们查？任由他们往您身上泼脏水？”
林傲天沉默良久，目光扫过书案一角，那里放着一封己然拆开、来自北境的心腹副将的密信，信中除了汇报军情，字里行间更是充满了对朝中动向的担忧以及对老帅处境的愤慨。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林傲天缓缓开口，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刚硬，“老夫行事，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中对得起陛下和这满城百姓！他们想查，就让他们查！账目、文书、往来记录，全都给他们看！老夫倒要看看，他们能凭空编派出什么花样来！”
但他放在膝上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攥紧了。他深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尤其是在这权力倾轧的旋涡中心，真相往往是最无力的东西。
“只是……”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啸云，你立刻传信给北境的几位老兄弟，让他们务必稳住军心，加强戒备，绝不可因朝中之事而懈怠边防！告诉兄弟们，我林傲天行的端做得正，不怕宵小构陷！让他们守好国门，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
“是！父亲！”林啸云肃然应道。
“还有，”林傲天压低声音，“府内上下，这段时间都警醒着点。尤其是你母亲和你妹妹那边，多派些可靠的人手，没事尽量不要外出。我总觉得……这风雨，不会就这么简单。”
他久经沙场，对危险有着野兽般的首觉。文官集团这次来势汹汹，绝不仅仅是弹劾那么简单。背后必然还有更深的图谋，更狠辣的后手。
林啸云心中一凛，重重点头：“孩儿明白！”
交代完这些，林傲天仿佛耗尽了心力，疲惫地挥了挥手：“去吧。让王郎中……去偏厅账房查吧，老夫懒得见他。”
林啸云躬身退下，轻轻带上了书房的门。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烛火噼啪作响。
林傲天独自坐在太师椅上，望着跳动的火焰，眼神渐渐变得空茫而沉重。他一生戎马，刀光剑影里来去，从未皱过眉头，如今却陷在这不见硝烟的朝堂之争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与疲惫。
他想起了月前在兵部，那个安静立于角落、面容苍白却眼神清正的南宫家公子。当时他只顾着与王郎中等人争执，并未过多留意。如今想来，那位公子，似乎与南宫闳并非一路人……
“南宫家……郭文渊……”林傲天低声喃喃，眉头紧锁，“你们到底想干什么？这凤天王朝的江山，难道真要毁在你们这些只知争权夺利、罔顾国家安危的蠹虫手里吗？”
一声沉重的叹息，在寂静的书房里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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