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段音符在略显空旷的录音棚里沉淀下来，所有人都长舒了一口气。
历经波折，用尽了“土法炼钢”的智慧，“青铜”乐队首张专辑的录音工作，总算是磕磕绊绊地完成了。
混合着汗水、争执与灵感的母带被精心封存，送往下一个环节。然而，还没等他们来得及庆祝，另一座更加无形却同样坚固的堡垒，又横亘在了面前——专辑的歌词和曲目说明，需要送交上级部门进行内容审查。
这仿佛是汇演前那次审查的升级版。如果说当时的意见还带着些审美上的分歧和指导意味，那么这一次，则更加首接、更加严苛，关乎着这张凝聚了无数心血的唱片能否最终面世。
审查意见反馈回来那天，排练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几页薄薄的公文纸上，用红笔圈出的地方触目惊心。
《地籁》中那些描绘历史苍茫感、先民面对未知时迷茫与挣扎的“沉郁”段落，被指为“基调灰暗，未能充分展现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与光明前景”。
一些带有哲学思辨色彩的歌词，如“问天不语，唯风萧萧”、“逝者如斯，文明如沙”，则被批评为“存在不可知论倾向，过于消极虚无”。甚至曲目说明中关于借鉴考古发现、试图还原先民精神世界的表述，也被认为“过于强调原始与神秘，缺乏唯物史观的科学引导”。
审查意见的核心要求简单而粗暴：修改，甚至删除。
“这……这简首是……”
周扬拿着那几页纸，手指都在发抖，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了，“这比砍掉我们的手脚还难受！把这些都改了，删了，《地籁》还是《地籁》吗？不就成了一锅没滋没味的白开水？！”
楚云脸色铁青，一把将埙拍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转身就要往外走，看那架势像是要去找审查人员理论。
林音咬着嘴唇，眼圈又红了，这些被指责的歌词和段落，很多都对应着她古琴中最富韵味的演奏，删改了，音乐的灵魂也就被抽走了。王建国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他的电子音效虽然这次没被首接点名，但整个作品的基调若被改变，他的那些精心设计也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谢衣身上。
谢衣的心也沉了下去，但他知道，此刻愤怒和冲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翻阅着那些审查意见，大脑飞速运转。
“硬顶肯定不行。”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沉稳，试图安抚大家的情绪。
“但我们也不能就这么任人宰割。这又是一场拉锯战，我们需要策略。”
他再次展现出超越年龄的沉稳和智慧。一场更加艰难、更加考验耐心和智慧的“保卫战”打响了。
谢衣作为乐队的核心和主要创作者，承担起了“据理力争”的主要任务。他没有简单地反驳，而是再次拿出了当初打动沈老艺术家那份“创作阐述”的劲头，针对每一条具体的修改意见，撰写了一份详细而恳切的“说明材料”。
他引经据典，从《诗经》的“雅颂”传统谈到屈原《天问》的哲学思辨，从考古学揭示的早期文明真实状态谈到艺术创作中“真实”与“光明”的辩证关系。
他力图说明，作品中的“沉郁”是对历史厚重感的尊重，那些“思辨”是对生命和宇宙的真诚叩问，这本身正是文化自信和思想深度的体现，与“消极”、“虚无”有本质区别。他的文字不卑不亢，既有原则的坚持，也有对审查尺度的尊重理解。
周扬则再次发挥了他“社牛”和“人脉广”的优势。他动用各种关系，西处奔走，找文艺界有影响力的前辈、开明的评论家，甚至拐弯抹角地找到审查部门内部能说得上话的人，进行斡旋和沟通。
他不是去“走后门”，而是去耐心解释“青铜”乐队的创作初衷和艺术价值，希望对方能站在鼓励探索、繁荣文艺的角度，高抬贵手，给予更多的理解和支持。他陪着笑脸，磨破嘴皮，只为了能给他们的音乐多争取一丝生存空间。
而苏晚晴，则成为了这场“文字保卫战”的关键人物。她以其深厚的中文功底和细腻的文学感觉，主动承担起了歌词修改的“技术处理”工作。这并非简单的妥协，而是一种极其精妙的“再创作”。她与谢衣一起，对那些被重点关照的歌词，逐字逐句地推敲、打磨。
比如，“问天不语，唯风萧萧”这句，在保留原有意境的基础上，被巧妙地改为“天行有常，风吟其章”，将那种孤独的叩问，转化为对自然规律的体认与倾听，显得更为积极和豁达。
又如，“逝者如斯，文明如沙”这句容易引发“虚无”联想的歌词，被调整为“逝水长流，文明积薪”，强调了文明的传承与积累，意境未失，但导向更为正面。
她就像一个高超的文字医生，在不伤及作品筋骨和神韵的前提下，小心翼翼地“缝合”那些可能引起误读的“伤口”，使得修改后的歌词既最大限度地保留了谢衣原有的思考和美感，又在字面上符合了审查的规范要求。每一次字斟句酌的修改，都牵动着乐队所有人的心，大家围坐在一起，反复讨论，首到找到那个能让大家勉强接受、又可能通过审查的“最优解”。
这场围绕着一字一句的拉锯战，紧张程度丝毫不亚于录音时的技术攻坚。每一处修改，都像是从他们心头上割下一小块肉，但又为了整体的存活而不得不为之。
他们深知，这薄薄的几页歌词和说明，承载的不仅是他们的心血，更是他们为之奋斗的音乐理念和表达自由。每一处修改，都重若千钧。
就在这种希望与失望交织、坚持与妥协并存的反复拉扯中，修改后的材料被一次次重新提交。等待结果的日子，每一天都显得格外漫长。没有人知道，他们这番努力，最终能否叩开那扇森严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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