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第一看守所的会见室，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无形压抑混合的气味。王浩然在指定的隔间坐下，冰冷的金属桌椅，厚重的玻璃隔墙，以及墙上醒目的监控探头，无一不在强调此地的规则与森严。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每一秒都仿佛被拉长。终于，侧门打开，一名狱警带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王浩然的目光瞬间锁定在他身上。
张建国。照片上那个略显敦厚、眼神温和的水电工，此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他穿着统一的号服，身形佝偂，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头发被剃短，露出青色的头皮，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看不到愤怒，看不到委屈，甚至看不到绝望，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
他机械地走到椅子前坐下，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视线低垂，落在自己粗糙的手指上，仿佛那里有全世界最值得关注的东西。
「……」
王浩然屏息凝神，全力催动感知，试图捕捉哪怕一丝一毫的心绪波动。
然而，他“听”到的，几乎是一片虚无。不是平静，不是空白，而是一种……自我意识彻底封闭后留下的、冰冷的死寂。就像一座被彻底摧毁的城池，只剩下断壁残垣，连一丝生命的气息都寻觅不到。
这比激烈的情绪更让王浩然心惊。
“张建国，你好。我是你妹妹张桂兰委托的律师，王浩然。”王浩然对着话筒，声音尽量平稳地开口。
张建国没有任何反应，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你妹妹非常担心你，她坚信你是无辜的。”王浩然继续尝试，“她希望我能帮助你。”
依旧是一片死寂。张建国就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王浩然知道，常规的沟通己经失效。这个男人在精神上己经“死亡”了。他必须用更强的刺激，或者，更深入地探寻那片死寂之下，是否还残留着未被完全磨灭的印记。
他不再询问案情，转而用一种更缓慢、更带有引导性的语气说道：
“张建国，我知道你可能不想说话，也可能不相信任何人。没关系，你不需要回答我。”
“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妹妹为了你，拿出了她所有的积蓄，到处求人。她哭得很伤心，她说，她记忆里的哥哥，不是卷宗上写的那种人。”
当提到“妹妹”和“积蓄”时，王浩然敏锐地捕捉到，张建国放在膝盖上的右手食指，几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
与此同时，那片死寂的“废墟”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那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愧疚与痛苦，像地底涌出的岩浆，虽然被厚厚的灰烬覆盖，但其灼热的本质并未消失。
「桂兰……我对不起她……钱……」 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碎裂的念头，如同风中残烛，一闪即逝。
有效！
王浩然立刻抓住这稍纵即逝的突破口，语气更加沉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
“你妹妹不需要你的对不起，她只需要你活着，清清白白地活着。你如果就这样认了，那些真正做错事的人，就会逍遥法外。而你的妹妹，你的家人，将永远背负着这个莫须有的罪名活下去。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张建国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他依旧没有抬头，但王浩然感觉到，那片死寂的冰面，开始出现细微的裂纹。
「清白……活着……」 这两个词，仿佛带着某种魔力，在他空洞的内心激起了一丝涟漪。
王浩然趁热打铁，但他不再提案件本身，而是转向了另一个关键人物：
“小敏……”他轻轻吐出这个名字。
轰！
仿佛在平静的死水下投入了一块巨石！
张建国猛地抬起头！第一次，对王浩然的话产生了剧烈的反应！虽然他依旧没说话，但那空洞的眼神里，瞬间充满了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难以言喻的痛苦，有深沉的担忧，甚至还有一丝……怜悯？
「小敏……她怎么样了……她妈会不会打她……她是不是很害怕……」
这股强烈的心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向王浩然的感知。这其中，有对继女处境的本能担忧，有对妻子李秀娟手段的了解与恐惧，唯独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恨！
一个被“继女”指控而入狱的男人，在精神崩溃的边缘，最担心的，竟然是那个指控他的“被害人”的安危？！
这极度的反常，让王浩然几乎可以肯定——张桂兰说的是真的！张建国绝对是被冤枉的！而他认罪，极可能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保护小敏！或者，是在某种极端压力下，彻底放弃了挣扎。
“小敏现在和她妈妈在一起。”王浩然如实告知，并紧紧盯着张建国的眼睛，“但她看起来，状态并不好，很沉默，很害怕。”
张建国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发出了一声极其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嗬……”声，然后又猛地低下头，将脸埋进了那双布满老茧和大手之中，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耸动。
无声的哭泣，比嚎啕大哭更令人窒息。
王浩然没有再逼他。他知道，今天只能到这里了。他己经撕开了那道厚重的帷幕，看到了后面隐藏的真相的冰山一角。逼得太紧，可能会让张建国再次彻底封闭自己。
“张建国，听着，”王浩然的声音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如果你相信我，就活下去。为你自己，也为你妹妹，或许……也为了小敏。我会尽我所能，查明真相。”
说完，他站起身，结束了这次短暂的会见。
离开看守所，阳光有些刺眼。王浩然的心情却比来时更加沉重。张建国那死寂般的绝望和最后那充满担忧与痛苦的反应，深深地烙印在他脑海里。
这个案子，己不仅仅是为一个蒙冤者平反。它更关乎一个被摧毁的灵魂，一个被胁迫的少女，和一个被贪婪与恶意撕裂的家庭。
下一个目标，他必须去面对那个编织了这一切谎言的始作俑者——李秀娟。他要亲自去“听一听”，那颗心里，到底藏着怎样恶毒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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