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亮家堂屋的光线昏黄，仅靠一盏低瓦数的灯泡勉强驱散黑暗。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烟草和草药混合的沉闷气味。土炕上，李大亮的妻子似乎睡得很沉，但王浩然能捕捉到她潜意识里紧绷的不安。
李大亮示意王浩然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旧木凳上，自己则蹲在门槛边，像一尊沉默的石雕，手里的旱烟袋明灭不定。
【该信他吗？……他说刘老西要动铁蛋……】 李大亮的心声混乱而痛苦。
王浩然没有催促，只是平静地观察着这个家徒西壁的房间。墙壁被烟熏得发黑，唯一的电器是角落里一台老旧的黑白电视机，屏幕上落满了灰。
“王……王律师，”李大亮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你刚才说……刘老西那边，有办法？”
这是他目前最致命的软肋。
“高利贷不受法律保护，尤其是涉及暴力催收。”王浩然用最首白的语言说道，“我可以帮你周旋，至少能让你喘口气。但前提是，孩子的事情必须解决。”
李大亮猛地吸了一口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挣扎着。“铁蛋……是俺的命根子……”
“我理解。”王浩然点头，“但你想过没有，铁蛋跟着你，能有什么将来？背着一身还不清的债，提心吊胆怕刘老西上门，甚至可能连书都读不起。这就是你想要的？”
这番话像刀子一样扎进李大亮心里。他沉默着，粗糙的手指紧紧攥着烟杆。
【……去年娃发烧，去镇上卫生院，俺连押金都凑不齐……】 一段带着巨大无助和羞愧的记忆碎片涌上他的心头。
王浩然捕捉到了这份无力感，继续道：“张建军夫妇是孩子的亲生父母，他们有稳定的生活，能给孩子更好的未来。让孩子回到他本该在的地方，是对他最好的选择。”
“可……可他们是他们！娃是俺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李大亮抬起头，眼睛通红，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悲伤，“两年！养个猫狗都有感情！何况是娃！”
【……娃第一次叫爹……是冲俺叫的……】 这股深沉而朴素的情感，沉重得让人窒息。
王浩然沉默了片刻。他无法否认这份养育之情。这不是非黑即白的对错问题，而是情与法、现实与情感的残酷交织。
“我明白。”王浩然的语气缓和下来，“但这份感情，不应该成为捆绑孩子未来的枷锁。你如果真的爱他，就应该为他选择一条更光明的路。”
他停顿了一下，抛出了最后的，也是最具冲击力的信息：“而且，你有没有想过，张建军夫妇为什么会找到这里？是因为有人看见了铁蛋，觉得他像他们丢失的孩子。这说明什么？说明铁蛋和他们在血脉上是相连的，这种联系，你割不断。就算你今天拦住了，明天、后天呢？只要他们不放弃，只要孩子还在，这件事就永远没完。你难道想让铁蛋在这种无休止的争夺和恐惧中长大吗？”
李大亮如遭雷击，呆立在原地。
王浩然的话，结合他白天亲眼所见张建军夫妇那疯狂的执念，让他清晰地看到了一个无解的、充满冲突的未来。他原本以为只要守住这个家，守住娃，就能守住一切。可现在，他发现这个家早己风雨飘摇，内部是沉重的债务和病弱的妻子，外部是虎视眈眈的债主和不肯放弃的亲生父母。他这艘破船，根本护不住怀里的珍宝，反而可能让珍宝和自己一起沉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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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蹲在地上，双手抱住头，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声。
王浩然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他能“听”到李大亮内心那座用固执和恐惧垒起的高墙，正在一块块地崩塌。那里面，有对现实的屈服，有对孩子的爱，也有……一丝解脱？
不知过了多久，李大亮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和灰败。他看着王浩然，眼神里之前的凶狠和戒备消失了，只剩下一片荒芜的疲惫。
“王律师……”他声音沙哑得厉害，“俺……俺要是把娃还给他们……刘老西那边……你真能帮俺？”
“我会尽力。”王浩然郑重承诺，“至少，我能保证他不会再用孩子来威胁你。至于债务，我们可以再想办法。”
李大亮死死盯着王浩然的眼睛，似乎在判断他话语里的真假。最终，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点了点头。
“好……俺……俺信你一回。”他艰难地说道，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娃……娃可以还给他们……”
说完这句话，他整个人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佝偻着背，不再看王浩然。
王浩然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但没有任何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复杂情绪。他低声道：“明天，我会带张建军夫妇过来。有些手续，需要你们双方在场。”
李大亮没有回应，只是无力地挥了挥手。
王浩然知道，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消化这个痛苦的决定。他默默地站起身，离开了这个充满了悲伤和无奈的家。
回到窑洞，天色己近微明。张建军夫妇立刻围了上来，脸上充满了期盼和紧张。
“王律师，怎么样？”
王浩然看着他们，缓缓点了点头：“他……同意了。”
“同意了？！”张建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妻子更是激动得浑身发抖，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同意了！狗娃！我的狗娃要回来了！】 狂喜的心声几乎要冲破窑洞。
“但是，”王浩然打断他们的喜悦，语气严肃，“你们要记住，李大亮夫妇抚养了孩子两年，这份情，你们不能忘。孩子接回去后，需要时间适应，你们要有耐心。另外，关于李大亮家的情况，特别是那笔高利贷……”
王浩然将李大亮家的困境，以及刘老西的威胁，简要地告诉了张建军夫妇。
张建军脸上的喜悦淡去，换上了复杂的表情。他沉默了一会儿，看了看激动不己的妻子，又看了看王浩然，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王律师，俺们……俺们虽然也不富裕，但……但要是他们真肯把娃还给俺们，那笔买娃的钱……俺们认了！就当是……谢谢他们这两年对娃的照顾！俺们砸锅卖铁，也把这五万块还上！绝不让那姓刘的畜生再祸害人！”
王浩然有些意外，他看着张建军那张被生活折磨却依旧朴实的脸，心中触动。这或许，是这片苦难土地上，最后的一点人性光辉。
天，快亮了。
但王浩然知道，真正的难关，或许才刚刚开始。说服了李大亮，只是第一步。如何平稳地交接孩子，如何应对必然不会善罢甘休的刘老西，如何让这个伤痕累累的结局，尽可能看起来像是个新的开始……这一切，都等待着他在黎明之后去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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