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雨，带着一丝不合时宜的黏腻和烦闷，敲打着律所的玻璃窗。王浩然刚结束一个关于合同纠纷的电话会议，揉了揉眉心，试图驱散连日加班带来的疲惫。前台的内线电话就在这时响了起来。
“王律，有位女士想见您，没有预约……她看起来，状态很不好，一首在哭。”前台助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王浩然看了一眼窗外灰蒙蒙的天，和日程表上短暂的空白。“请她进来吧。”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走进来的是一位看起来五十多岁的妇女。她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工装，裤脚还沾着些许泥点，像是刚从某个工地或车间赶来。她的头发被雨水打湿，凌乱地贴在额角和脸颊，但最让人心惊的是她的眼睛——红肿得像两颗核桃，里面布满了血丝，眼神里交织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哀恸和一丝不肯熄灭的微光。
她一进门，甚至还没来得及坐下，那股汹涌澎湃的情绪浪潮就几乎将王浩然淹没。
「冤枉啊……我哥是冤枉的……他那么老实一个人……怎么会……」
「十年……十年啊……就算是块石头也捂热了，她李秀娟怎么能这么狠的心！」
「怎么办……律师肯接吗……钱……我只有这么多钱了……」
那心绪是如此的纯粹、如此的绝望，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王浩然因疲惫而略显麻木的感官。他清晰地“听”到了那无声的呐喊，感受到了那份走投无路下的孤注一掷。
“您就是王律师？”妇女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哭腔，她局促地站在办公桌前，双手紧紧抓着一个陈旧的、边缘己经磨损的帆布包，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是，您请坐。”王浩然起身，为她倒了一杯温水，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和了许多，“别着急，慢慢说，发生了什么事？”
妇女像是被这句温和的问候触动了开关，眼泪瞬间又涌了出来。她颤抖着接过水杯，却没有喝，只是用双手紧紧捂着，仿佛要从那点微弱的温度里汲取力量。
“王律师，我叫张桂兰……我哥哥，张建国，他……他被抓起来了，判了八年……他们说他……说他……” 她说出那两个字时，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脸上是屈辱和痛苦交织的神情，“但他是冤枉的！我敢用我的命担保，我哥绝不是那样的人！”
「八年……我哥这辈子就毁了啊……」 张桂兰的心在滴血。
她放下水杯，双手颤抖着打开那个旧帆布包，从最里面掏出一个用手帕紧紧包裹着的小包。她一层层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厚厚一沓钞票，有百元的，更多的是五十、二十，甚至还有几张十块的，叠得整整齐齐，却依旧显得单薄。
“王律师，我知道这点钱……可能不够。这是我这些年攒下的，一共一万二千块……我、我以后还可以再挣！求求您，救救我哥！他是我们家的顶梁柱，他要是倒了，这个家就真的散了！” 张桂兰将钱推向王浩然，眼中是卑微到极致的恳求。
王浩然没有去看那摞钱，他的目光落在张桂兰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上，落在她那双除了绝望看不到任何杂质的眼睛里。他的能力在此刻告诉他，这个女人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她坚信她哥哥的清白，这种信念强烈到不容置疑。
“张女士，您先别急，钱的事我们先不谈。”王浩然将水杯往她面前推了推，“您告诉我，具体是怎么回事？您哥哥，和被害人是什么关系？”
“是……是他继女。”张桂兰用袖子用力抹了把眼泪，努力让自己的叙述清晰起来，“我哥是个水电工，老实巴交的，十年前经人介绍，跟李秀娟结了婚。李秀娟带着个八岁的女儿小敏嫁过来。我哥这人实诚，把这母女俩当宝，挣的每一分钱都拿回家，对小敏更是没得说，比亲闺女还亲……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啊……”
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讲述了事情的轮廓：十年共同生活，继女小敏长大，找到了工作。家庭矛盾始于小敏的工资归属问题，母亲李秀娟想全部掌控，张建国觉得孩子大了该有自己的空间，劝阻了几句，引发激烈争吵。之后不久，就爆发了这起“”案。
“案发那天我哥还在给我打电话，说家里吵得厉害，他心里堵得慌，想去我那儿住两天……结果第二天，警察就上门把他抓走了！”张桂兰的情绪再次激动起来，“他们说是小敏报的案，李秀娟作的证！我哥一开始死不承认，可后来……后来不知道怎么，就认罪了！”
「他们肯定打我哥了……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眼神都是首的……」 这股夹杂着愤怒和心疼的念头，尖锐地刺入王浩然的感知。
“王律师，我哥一定是被逼的！他一定是被打得受不了了才胡乱承认的！”张桂兰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望着王浩然，“他进去之后，我去看过他一次，他什么都不说，就跟个木头人一样……可我知道，他是冤枉的！这世上，如果连我都不信他，就没人信他了！”
王浩然沉默地听着，窗外的雨声似乎变小了，办公室里只剩下张桂兰压抑的啜泣声。
一个老实巴交的水电工，一个共同生活了十年的继女，一场因钱财引发的家庭矛盾，一份在警方压力下取得的认罪口供，一个坚信兄长清白的妹妹……
所有的元素组合在一起，指向了一个在司法实践中并不罕见，却对每个当事人家庭都足以造成毁灭性打击的悲剧类型。
王浩然看着桌上那摞带着体温和汗水的钞票，又看向张桂兰那双充满期盼和绝望的眼睛。他能“听”到她内心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以及将他视为唯一光亮的寄托。
“张女士，”王浩然深吸一口气，目光平静而坚定，“这个案子，我接了。”
他没有提费用，只是将那摞钱轻轻推回到张桂兰面前。
“这些钱，您先拿回去。案子，我会先了解情况，如果情况如您所说，我们会想办法申请法律援助，或者用其他方式解决费用问题。”
张桂兰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泪流得更凶了，但这一次，那绝望的深潭里，终于投入了一颗名为“希望”的石子，荡开了涟漪。
「接了……他接了……老天爷，你开眼了啊！」
王浩然拿起笔和记录本。
“现在，请您把您知道的，关于您哥哥张建国，关于李秀娟和小敏，关于这个家十年来的所有细节，尽可能详细地告诉我。不要遗漏任何一点，哪怕是您觉得不重要的。”
他知道，他即将踏入的，是一个由至亲谎言编织的罗网，而他首先要做的，就是倾听这眼泪背后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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