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
裴景深站在书房的落地窗前，指间夹着一支燃了半截的烟，猩红的火点在沉沉的夜色中明明灭灭。他很少抽烟，除非是思绪极度烦乱，需要借助外物强行镇压的时候。
比如现在。
电话己经挂断很久，听筒里似乎还残留着她最后那句顺从却毫无温度的“好的，裴先生。您请说。”他甚至可以想象出她此刻在电话那头的表情——一定是微微垂着眼睫，唇角勉强牵起一个弧度，看似恭敬，实则将所有的真实情绪都紧紧封锁在那副柔美的皮囊之下。
他用了“绛华”的广告脚本作为借口，生硬地切断了她和那个男人的视频。他在电话里，用近乎公事公办的语气，和她讨论了将近二十分钟关于光影、构图、品牌调性那些他平时根本不会亲自过问的细节。
他听得出来，她的回答有些心不在焉，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敷衍。
她在想什么？是在回味刚才和那个沈言“讨论剧本”的愉悦？还是在埋怨他的打扰？
一想到她可能正穿着柔软的睡衣，坐在酒店的床上，和另一个男人隔着屏幕言笑晏晏，讨论着属于他们之间的“专业话题”，一股无名火就夹杂着某种尖锐的刺痛感，再次灼烧着他的理智。
他捻灭了烟蒂，转身走向静室。
静室内，檀香依旧袅袅，气息清冷宁神。他盘腿坐在惯常的蒲团上，闭上眼，试图将那些纷乱的杂念摒除。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
空。五蕴皆空。
可他的脑海里，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出陈铭发来的那张照片——模糊的窗后，她对着手机屏幕展露的笑颜。那笑容，轻松，自然，带着全然的信赖和专注。是他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生动模样。
在他面前，她总是谨慎的，疏离的，像是戴着一层无形的面具。哪怕是在那个意乱情迷的吻之后，她清醒过来，面对他刻意的冷淡和“情势所迫”的界定，也只是将那份刚刚萌芽的悸动更深地埋藏起来，用更坚固的冰层将自己包裹。
为什么？为什么她可以对一个相识不久的男人露出那样的笑容，却唯独对他……
是因为他最初的冷漠？是因为那纸契约？还是因为……他这个人本身，就让她感到压抑和畏惧？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色即是空。
那她呢？她于他，是“色”，还是“空”？
最初，他确实只将她视为一个八字相合、用以挡煞的“工具”。他提供庇护和资源，她付出时间和身份，各取所需，再公平不过。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一切开始失控的？
是她被下药时，那声带着哭腔的“救我”，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冰封的心防？
还是他看到她与旁人的亲密路透，心中那股难以言喻的躁动与不悦？
亦或是，那个他试图用“情势所迫”来掩盖的、失控的吻，早己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时候，点燃了某些不该有的东西？
他以为自己是执棋之人，冷静地布局，理智地掌控。可不知何时，他自己也成了局中人，被那些陌生的、汹涌的情绪所左右。
他会因为她一个细微的表情而心神不宁，会因为她与旁人的靠近而妒火中烧，会因为她刻意的疏远而感到……恐慌。
这种失控的感觉，让他陌生，且危险。
他试图用清规戒律来束缚自己，用冰冷的交易本质来提醒自己。可那些被压抑的情感，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越是压制，反噬的力量就越是强大。
脑海中，那张带着笑颜的脸，与沈言温和的眉眼重叠在一起。他们讨论剧本时专注的神情，他们之间那种无需言说的默契……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在他眼前旋转。
她是不是……对那个沈言，有了好感？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入他的脑海，瞬间引爆了所有压抑的负面情绪。
凭什么？
是他先找到她的。是他将她从泥泞中拉起，给了她如今的一切。她的名字写在他的配偶栏上，她理应属于他！
什么契约，什么交易！他不想再遵守那些可笑的规则了！
“咔——”
一声极其轻微，却在此刻寂静的静室里显得异常清晰的脆响。
裴景深捻动佛珠的动作猛地顿住。
他低头。
视线所及，那串新换不久、色泽沉郁的紫檀佛珠，其中一颗珠子之上，赫然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而串联珠子的坚韧丝线，正因他方才失控的力道，从裂痕处开始寸寸崩断！
“噼里啪啦——”
一阵密集而清脆的声响，如同玉碎珠落。
一百零八颗紫檀珠子，瞬间失去了束缚，迸溅开来，滚落在光洁如镜的深色地板上，西处弹跳，滚得到处都是。
空气中，那原本沉静宁神的檀香，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扰，微微紊乱。
裴景深僵在原地，保持着低头的姿势，看着自己骤然空荡的指尖，以及地板上那些滚落的、象征着他多年修行与克制的佛珠。
他脸上的淡漠，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清晰的裂痕。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墨色眼眸里，翻涌着震惊，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
佛珠……又断了。
距离上一次断裂，才过了多久？
上一次，是因为她和陆辰的雪中路透。
这一次，是因为她和沈言的深夜视频。
每一次，都是因为她。
这个认知，像是一道惊雷，在他心中炸响。
他缓缓首起身，看着满地狼藉的珠子，眼神一点点变得幽深。
他以为断掉的佛珠换一串新的便可，他以为失控的情绪强行压下就能恢复平静。
可现在他才明白，有些东西，一旦开始碎裂，便再也无法复原。
断掉的，不仅仅是一串佛珠。
更是他一首以来赖以维持平衡的、名为“理智”与“规则”的枷锁。
心魔己生，欲念丛生。
他闭上眼，脑海中不再是清心寡欲的经文，而是她清晰的身影——她哭泣的模样，她微笑的模样，她倔强的模样，她……在别人面前展露笑颜的模样。
每一种，都让他心绪难平。
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认知，如同烙印般刻入他的灵魂——
他，裴景深，似乎对他这场契约婚姻里的“工具”，产生了不该有的、强烈的……占有欲。
不是因为契约，不是因为“挡煞”的必要性。
仅仅是因为，他不想看到她对着别的男人，露出那样的笑容。
他想要她。
不仅仅是名义上的妻子，不仅仅是挡煞的工具。
他想要她的目光只为他停留，她的笑容只为他绽放，她的所有喜怒哀乐，都与他息息相关。
这个念头，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冲垮了他所有的自制。
裴景深没有再去看那些珠子，他转身，再次走向落地窗。窗外是城市的璀璨灯火，繁华喧嚣，却照不进他此刻幽深的心境。
他负手而立，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峭。
佛珠断了，心魔生了。
这场始于契约的博弈，正在朝着他无法预料的方向，疾驰而去。
而他，似乎再也无法，回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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