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发改委调研组的到来，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江州市委市政府内部激起层层涟漪。
陈默提前来到办公室，发现整个大楼的气氛明显不同往常。走廊里工作人员步履匆匆，宣传部的干事们正在悬挂欢迎横幅。
林静己经到了，正在整理文件："昨晚吴市长连夜召开紧急会议，部署接待工作。今天所有部门一把手提前到岗，随时待命。"
八点整，张启明匆匆走进来，面色凝重："情况有变。调研组分成两组，一组考察开发区选址，另一组重点调研征地拆迁问题。我们跟刘处长这一组。"
就在这时，陈默接到王磊的短信，让他立即去吴市长办公室。
市长办公室里，吴天雄正站在窗前打电话。王磊把陈默拉到一边，低声道："吴市长很关心你今天陪同调研的事情。青石村的情况比较复杂，有些村民可能说些不负责任的话，你要注意引导。"
吴天雄挂了电话，转身看着陈默："小陈，这次调研关系到江州的发展大局，你要有全局意识。"
从市长办公室出来，陈默心情沉重。吴天雄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要控制调研节奏。
九点钟，两辆考斯特面包车驶出市政府大院。刘处长带领的调研组坐在前车，陈默、张启明和王磊坐在后车。
王磊一上车就活跃气氛："刘处长，江州虽然比不上省城，但这两年发展很快。"
刘处长笑笑，转而问陈默："小陈，你是学经济的，对开发区建设有什么看法？"
陈默谨慎地回答："开发区是区域经济发展的重要载体，但成败关键在于产业选择和营商环境。"
"说得好。"刘处长点点头，"不过我觉得，还有一个关键因素——人。任何发展，最终都是为了人。"
青石村渐渐出现在视野中。初春的柑橘花开得正盛，漫山遍野的白色小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村口己经聚集了不少村民，周老支书站在最前面。让陈默意外的是，村民们并没有举横幅或喊口号，而是安静地站在那里，眼神中既有期待，也有不安。
刘处长第一个下车，径首走向周老支书，伸出手："老人家，您是村里的负责人吧？我是省发改委的，来了解了解情况。"
在周老支书的带领下，调研组走进柑橘园。成片的果树枝繁叶茂，蜜蜂在花间嗡嗡飞舞。
"我们青石村的柑橘，是全省都有名的。"周老支书自豪地介绍，"一棵树一年能结两百多斤果子，批发价五毛一斤，就是一百多块钱。"
刘处长仔细询问："这些树移栽成活率怎么样？"
"很难。"周老支书摇头，"柑橘树根系发达，移栽基本活不了。"
王磊插话："开发区建设会按照标准给予补偿..."
"一棵挂果树补偿三十块，"一个村民忍不住插嘴，"这合理吗？我们一年的收入就值这么点钱？"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刘处长平静地问："补偿标准是怎么定的？"
张启明回答："按照《省征地补偿标准》的下限执行。但那个标准是十年前制定的，己经不符合现在的实际情况。"
来到村小学，孩子们正在操场上体育课。看到这么多陌生人，他们好奇地张望着。
校长匆匆赶来："领导们好，全校六个年级，一共二百一十七个学生。安置点那边规划了新学校，但听说要两年后才能建成。"
一个女教师鼓起勇气说："领导，孩子们上下学怎么办？安置点离这里三十多里路，交通又不方便。"
刘处长转向王磊："这个问题市里有解决方案吗？"
王磊有些尴尬："这个...交通配套会逐步完善..."
调研组又参观了安置点的土壤样本。周老支书拿出村民自费做的土壤检测报告："领导您看，安置点的土壤pH值8.2，有机质含量只有0.6%，根本不适合种柑橘。"
刘处长仔细看着报告，面色凝重。
中午，调研组在村委会简单用餐。饭后，刘处长提出要单独与村民代表座谈。王磊想陪同，被刘处长婉拒。
座谈在村委会小会议室进行，陈默作为记录员参加。刘处长并没有坐在主位，而是与村民们围坐在一起。
"各位老乡，今天请大家来，就是想听听大家的真实想法。"刘处长开门见山，"不要有顾虑，有什么说什么。"
起初，村民们还有些拘谨，但在刘处长的鼓励下，渐渐打开了话匣子。他们不仅谈了征地补偿的问题，还谈了对未来的担忧，对故土的不舍。
一个中年妇女说着说着哭了起来："我嫁到青石村二十年，这些柑橘树是我一棵棵看着长大的。现在说砍就砍，心里疼啊..."
陈默认真地记录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座谈结束后，刘处长独自在村委会院子里踱步，面色凝重。
陈默走过去："刘处长，村民们的情绪有点激动，但说的都是实话。"
刘处长停下脚步，看着远处的柑橘园："小陈，你说发展的目的是什么？"
"是为了让人民生活得更好。"
"是啊，让人民生活得更好。"刘处长重复着这句话，"可是有时候，我们在追求发展的过程中，却忘记了最初的目的。"
王磊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刘处长，接下来是不是回市里？吴市长己经准备了汇报会..."
刘处长摇摇头："不去汇报会了。我想去看看安置点。"
安置点所在的丘陵地带显得荒凉而贫瘠。初春时节，别处的野草己经泛绿，这里的土地却还是黄褐色，石块在外。
刘处长抓起一把土，在手里捻了捻："土质确实很差。"
陈默拿出土壤检测报告："根据这份报告，要改良土壤，每亩至少需要投入五千元。而且需要三年时间才能达到基本耕作条件。"
刘处长转向王磊："也就是说，村民们搬过来后，至少有三年时间没有稳定的收入来源。这个问题，你们考虑过吗？"
王磊额头冒汗："开发区建成后，会优先招聘当地村民..."
"招聘？"刘处长提高声音，"你让五六十岁的老人去工厂打工？让以种果树为生的农民一夜之间变成产业工人？这可能吗？"
现场一片寂静。
第二天的反馈会上，气氛更加紧张。吴天雄首先致辞，对调研组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接着是调研情况反馈。
刘处长站起身，走到发言席："这两天，我们走访了开发区规划的三个村子，与六十多位村民进行了座谈。我想说的是，我看到的、听到的，与刚才天雄同志汇报的，有很大出入。"
他提出了一个比一个尖锐的问题，会场的气氛越来越紧张。
就在这时，李副主任突然说："听说江州市政府有位年轻的同志，是北大经济系的高材生，对这个问题有深入研究。是不是请他谈谈看法？"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陈默身上。
陈默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向发言席。"各位领导，我是经济建设处的陈默。"他平静地开口，"根据我们的调研和数据测算，青石村柑橘园的年产值在三百万元左右。按照现行补偿标准，总补偿金额只有一百五十万元，平均每户不到三千元。"
他继续展示数据："而安置点的土壤改良，每亩需要投入五千元，总共需要投入两千五百万元。这还不包括基础设施建设费用。"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会场里的领导们："也就是说，我们为了节省补偿成本，却要付出十倍以上的代价去改良贫瘠的土地。这从经济角度来说，是得不偿失的。"
马向东忍不住插话："陈默同志，你只算经济账，不算发展账！"
"马厂长，请让我说完。"陈默罕见地打断了他，"发展当然要算长远账。但如果我们连眼前的民生问题都解决不好，又何谈长远？"
他拿出土壤检测报告："安置点的土壤完全不适合柑橘种植。这意味着，青石村的村民搬迁后，将永远失去他们的主导产业。"
会场上鸦雀无声。
陈默最后说："我认为，开发区的规划应该调整，要么避开青石村的柑橘园，要么大幅提高补偿标准，并制定详细可行的产业转型和就业安置方案。否则，这个项目将后患无穷。"
他发言结束，会场一片寂静。几秒钟后，刘处长带头鼓掌，随后掌声渐渐响起。
反馈会的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李副主任当场表示，开发区的规划需要重新论证，在补偿和安置问题没有妥善解决前，省发改委暂不批准该项目的立项。
会议结束后，刘处长赞许地对陈默说："小陈，你的发言很好。有数据，有分析，有立场。继续保持。"
然而，这个结果对吴天雄来说是个重大打击。当天下午，陈默就被叫到常务副市长办公室。
吴天雄面色阴沉："陈默，今天的发言，很精彩嘛。你以为你是谁？一个刚参加工作的小年轻，就敢在那么重要的场合信口开河！"
王磊在一旁帮腔："陈默，你太不懂规矩了。你知道你的行为给市里造成多大损失吗？"
陈默抬起头："我认为，如果为了政绩而损害群众利益，这样的项目不如不要。"
"你！"吴天雄气得脸色发白，"好，很好！既然你这么有原则，那就去基层好好锻炼锻炼吧！"
"北岭乡正好缺个分管农业的副乡长，我看陈默同志很合适。"王磊阴阴地接话。
北岭乡是江州最偏远的乡镇，条件艰苦。这个调动，明显是发配。
陈默平静地站起身："我服从组织安排。"
走出副市长办公室，陈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个结果，他早有预料。
在政策研究室的最后一天，陈默整理好自己的物品。那两条中华烟和一瓶茅台酒，他原封不动地还给了王磊。
张启明为他准备了送行宴，但只有林静等寥寥几人参加。
"陈默，基层虽然苦，但最能锻炼人。"张启明举杯，"记住，无论在哪里，都不要忘记初心。"
"我会记住的。"
林静送给他一个笔记本："这是我基层工作的心得，也许对你有用。"
离开市政府那天，陈默收拾好简单的行李，把父亲的照片仔细包好，放进行李箱。
在机关大楼前，他回头看了一眼这座工作了不到一个月的地方。在这里，他经历了官场的第一次洗礼，也做出了人生中的重要选择。
去北岭乡的班车很破旧，颠簸在崎岖的山路上。陈默靠窗坐着，看着窗外连绵的群山和贫瘠的土地。
他知道，前方的路不会平坦。在北岭乡，等待他的将是更复杂的局面和更艰巨的挑战。
班车转过一个山头，北岭乡的轮廓出现在远处。陈默深吸一口气，准备迎接新的挑战。
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在为民服务的道路上，他还将经历更多的风雨和考验。
但无论如何，他都将坚守内心的那份天平，以民心为砝码，以公道为准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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