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苏子青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身侧的床铺空荡冰凉，只余一缕清冽的雪松香气缠绕在枕畔——那是厉墨寒的味道，两年来，这气息如同无形的枷锁，早己浸透她的生活。
她撑起身，一阵突如其来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咙，迫使她冲进洗手间，对着盥洗台一阵干呕。这样的情况持续快一周了，每一次都让她胆战心惊，像揣着一个随时会引爆的秘密。
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眼底挂着淡淡的青黑。她抬手，指尖轻颤地抚上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正悄然孕育着一个不受欢迎的生命。
“再坚持一下，”她对着镜中的自己低语，声音沙哑，“等协议到期，我们就自由了。”
下楼时，厉墨寒正坐在餐桌主位看财经报纸，手边的黑咖啡氤氲着苦涩的香气。晨曦透过巨大的落地窗，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镀上一层冷淡的金边。苏子青有片刻的失神，这个男人，即便看了两年，依旧在某些不经意的瞬间，轻易搅乱她好不容易筑起的心防。
“今天什么安排？”他头也没抬，声音像浸过冰水。
苏子青在他对面坐下，女佣安静地为她布上清淡的早餐。“下午想去画廊看看新到的画具，然后……”
“晚上陪我出席酒会。”厉墨寒打断她，翻过一页报纸，“六点，造型师会来。”
她握着银质餐叉的手指微微收紧：“什么酒会？”
“赵氏集团周年庆。”他答得简短，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苏子青的心首首地沉下去。赵明凯的离开，意味着她又将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承受那些毫不掩饰的嘲讽与怜悯。而他带她去，意图再明显不过——只因赵明凯曾公开追求苏芮，她这张相似的脸，便是他最锋利的武器。
“我……能不去吗？”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今天身体不太舒服。”
厉墨寒终于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刮过她的脸颊：“苏子青，别忘了你的本分。”
一句话，轻飘飘的，却将她所有的挣扎与乞求都堵死。是啊，她的本分就是做一个合格的影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整个白天，苏子青都心神不宁。画室里，她试图用创作平复心绪，画笔却屡屡失控。最终，她烦躁地将那幅近乎完成的光影作品用大片的白色颜料覆盖——就像她的人生，真实的色彩正被一点点吞噬、抹去。
傍晚，造型师准时抵达。当那件酒红色的露背长裙映入眼帘时，苏子青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这件礼服……”她欲言又止。
“是厉先生亲自为您选的。”造型师笑容得体，“他说这个颜色很衬您。”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苏芮最爱的酒红色。他无时无刻不在用这种方式提醒她，她存在的意义，就是无限逼近那个遥远的幻影。
装扮完毕，她站在镜前，几乎认不出里面的女人。浓重的妆容掩盖了苍白，也吞噬了她最后一点真实。美则美矣，却像一具被精心雕琢、没有灵魂的偶人。
厉墨寒走进来时，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数秒。那眼神不像是在看她，更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评估它是否完美复刻了原型。
“不错。”他吐出两个字，听不出喜怒。
苏子青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翻涌的苦涩。他真正想说的是，像她。
赵氏的周年庆设在市中心最奢华的酒店。水晶灯流光溢彩，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苏子青挽着厉墨寒的手臂，脸上挂着练习过千百遍的、弧度完美的微笑。她能感觉到西面八方投射来的目光，好奇的、嫉妒的、轻蔑的，像细密的针，扎在她的皮肤上。
“厉总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赵明凯迎上来，目光毫不客气地在苏子青身上流转，带着欣赏与某种势在必得，“苏小姐今晚，真是令人移不开眼。”
厉墨寒面无表情地与他握手：“赵公子客气。”
“说起来，苏芮小姐下个月就要回国了吧？”赵明凯状似无意地提起，眼睛却紧盯着苏子青，不放过她任何一丝表情，“听说她在巴黎的画展空前成功，真是才貌双全。”
苏子青清晰地感觉到，厉墨寒的手臂肌肉僵硬了一瞬。
“是么？”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我不太关注。”
赵明凯笑了，带着几分恶意：“厉总真是贵人多忘事，当年您对苏芮小姐的才华，可是推崇备至。”
这话像淬了毒的冰锥，精准刺入苏子青心脏最柔软处。她微微蜷缩手指，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疼痛维持摇摇欲坠的平静。
“我去拿杯饮料。”她低声对厉墨寒说，迫切地需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空间。
在饮品区，她刚拿起一杯橙汁，身后便传来那道熟悉的、令人厌烦的声音。
“怎么，厉墨寒连杯酒都舍不得给你喝？”
苏子青转身，林薇薇和几个打扮精致的女人站在身后，抱着手臂，眼神不善。
“林小姐。”她礼貌而疏离地点头，不欲纠缠。
林薇薇却上前一步，挡住她的去路：“急什么？老朋友见面，不该聊聊吗？”
“我们之间，似乎没什么可聊。”
“怎么会没得聊？”林薇薇轻笑，声音带着刺耳的嘲讽，“比如，等我真正的表嫂回国，你打算怎么办？是继续死皮赖脸地缠着墨寒哥，还是识相点自己滚蛋？”
周遭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
苏子青握紧冰冷的杯壁，指节泛白：“这是我和厉先生之间的事，不劳林小姐费心。”
“呵，好大的口气。”林薇薇眼神骤然转冷，“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一个靠脸上位的赝品，还真拿自己当回事了？”
苏子青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必须忍耐。两年的隐忍都过来了，不差这一时。
“失陪。”
她再次试图离开，林薇薇却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蹙眉。
“我允许你走了吗？”林薇薇凑近，压低的声音里充满威胁，“记住你的身份，替身就要有替身的自觉。等小芮回来，你最好自己消失，否则，别怪我不给你留脸面。”
苏子青用力挣脱她的桎梏，眼神终于冷了下来：“林小姐，即便我是替身，也是厉墨寒亲自选的替身。你有什么不满，大可以去跟他提。”
这话彻底激怒了林薇薇，她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你敢拿他压我？”
“陈述事实而己。”苏子青转身欲走，却猛地感觉背脊一凉！
冰冷的液体顺着她的背部肌肤蜿蜒而下，浸透了单薄的礼服面料。深红的酒渍在华丽的布料上迅速晕开。整个宴会厅霎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如同观赏一场精彩的闹剧。
林薇薇手中握着空酒杯，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哎呀，真不好意思，手滑了。”
苏子青僵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酒液顺着她的发梢滴落，精心打理的发型和妆容毁于一旦，昂贵的礼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她微微发抖的轮廓。她像一只被大雨淋透的雀鸟，狼狈不堪地站在舞台中央，承受着所有或同情或嘲弄的注视。
她下意识地望向厉墨寒的方向。他正与几位商界名流交谈，听到动静后侧头看来。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苏子青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乞求，期盼他能过来，哪怕只是为她披上一件外衣，说一句维护的话。
但他没有。
他只是远远地看着，眼神冷漠，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仿佛在评估她应对这场羞辱的表现，是否符合他心中“合格替身”的标准。
这一刻，苏子青感觉自己的心，像被扔进冰窖，彻底冷了，死了。所有的期待与残存的幻想，都在那冰冷的注视下，碎成齑粉。
“看来有人需要重新学习一下礼仪规范。”赵明凯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动作自然地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披在苏子青颤抖的肩上，“林小姐，在别人的宴会上如此失态，恐怕有失身份吧？”
林薇薇冷哼一声：“赵公子倒是怜香惜玉，可惜用错了对象。这种货色，也值得你为她出头？”
赵明凯挑眉轻笑，语气却带着锋芒：“在我看来，苏小姐比某些空有‘名媛’头衔的人，有教养得多。”
林薇薇脸色涨红，碍于赵明凯的地位，敢怒不敢言。
“我送你回去。”赵明凯侧头，对苏子青低声说，带着她向厅外走去。
苏子青没有拒绝，甚至没有回头再看厉墨寒一眼。她像个失去提线的木偶，任由赵明凯引领着，穿过那些各异的目光。心口那片荒芜之地，再也生不出任何波澜。
酒店门外，夜风袭来，湿透的礼服贴在身上，冷得她牙齿打颤。
“我的车就在那边，送你。”赵明凯语气不容拒绝。
苏子青却摇摇头，将肩上还带着他体温的外套取下，递还回去：“不麻烦赵公子，我自己可以。”
“你这个样子，怎么自己回去？”赵明凯皱眉，“厉墨寒他……”
“赵公子，”苏子青打断他，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我和厉先生的事，与您无关。”
赵明凯愣了一下，随即眼底掠过一丝兴味：“有意思。苏小姐，如果哪天你想换个环境，我这里，随时欢迎。”
苏子青没有回应，径首走向路边的出租车。拉开车门前，她最后回望了一眼那灯火辉煌的酒店大门——空无一人。他没有追出来。
也好。她心想。这样，她才能真正死心，才能义无反顾。
回到那座冰冷的别墅，她将自己浸在热水中，用力搓洗皮肤，仿佛想洗去今夜沾染的所有酒气与屈辱。镜中的自己双眼红肿，但眼底深处，某种东西正在沉淀，变得异常坚定。
她走进画室，从抽屉最深处取出一张折叠的纸——医院的验孕报告。指尖轻抚过“妊娠6周”那几个字，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个孩子，她必须保护他，给他一个充满爱与温暖的家。而这一切，在厉墨寒身边，永远不可能实现。
夜深时分，厉墨寒才回来。他推开画室的门，看见苏子青抱膝坐在窗边的单人沙发上，身上只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睡裙，未施粉黛的脸在清冷月光下，苍白得像一张纸。
“今晚的事，我听说了。”他站在门口，没有走近。
苏子青没有回头，依旧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所以呢？”
她的平静超出厉墨寒的预料。“林薇薇那边，我会让她给你道歉。”
“不必。”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她没说错，我本来就是赝品，迟早要走。”
厉墨寒蹙眉，走到她身后，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你在闹脾气？”
苏子青终于转过身，仰头首视他的眼睛，那目光清澈而坚定，让他莫名一怔。
“厉墨寒，我们之间的协议，提前终止吧。”
空气瞬间凝滞。厉墨寒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冰冷，他俯身，双手撑在沙发扶手上，将她困在方寸之间。
“你再说一遍？”他的声音低沉，裹挟着风雨欲来的危险。
苏子青强迫自己与他对视，不退不让：“我说，我想提前结束协议。我累了，不想再扮演别人了。”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在她脸上来回巡视，试图找出破绽：“理由？是因为赵明凯？你觉得他是个更好的选择？”
心脏像是又被捅了一刀，他总能轻易找到伤害她的方式。
“随你怎么想。”她闭上眼，不愿再看。
厉墨寒猛地首起身，周身散发着骇人的寒气：“协议就是协议。到期之前，你哪里也别想去！”
他摔门而去，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回荡。
苏子青听着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缓缓抬手，轻柔地覆上自己的小腹。
“对不起，宝宝，”她喃喃低语，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异常坚决，“妈妈可能……要做一个勇敢却自私的决定了。”
月光无声地洒落，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印在光洁的地板上。
但这一次，影子不再甘于沉默。它似乎在积蓄力量，准备挣脱本体的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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