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有范找到顾婉宁时，那份局促不安与难以启齿的窘迫，与他往日里带着点大家长威严的模样判若两人。他搓着粗糙的手，站在顾婉宁宽敞明亮的办公室中央，眼神躲闪，声音也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婉宁……那个……你妈，月香她……住院了。”
顾婉宁正在审阅新厂区的设备采购清单，闻言，握着钢笔的手微微一顿。她抬起头，看向这位前公公。不过几年光景，他看起来苍老了许多，脸上刻满了生活重压下的沟壑。对于孟月香，顾婉宁心中早己没有了所谓的婆媳情分，那些年的苛责、挑剔、偏心，甚至在儿子离婚后迅速与她们母女划清界限的凉薄，都如同沉入湖底的石子，激不起太多涟漪。但“住院”二字，终究带着生命的重量。
“什么病？严重吗？”顾婉宁放下笔，语气平和，听不出太多情绪。
“是……是突发性脑溢血。”刘有范的声音低了下去，“送医院还算及时，人是抢救过来了，但半边身子不太能动弹，后续治疗和康复……需要不少钱。”他嗫嚅着，终于道出了来意，“我……我手头实在不宽裕，你看能不能……”
后面的话，他没能说下去，老脸涨得通红。儿子刘得闲自身难保，杳无音信，亲戚朋友能借的也都借了一圈，如今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个早己和他们家没了关系，却显然最有能力的前儿媳了。
顾婉宁沉默了片刻。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机器轰鸣声。她脑海中闪过孟月香曾经刻薄的眉眼，也闪过若薇小时候生病，孟月香不耐烦的抱怨。但最终，定格在老人此刻躺在病床上的无助，以及刘有范那双布满血丝、写满哀求的眼睛上。
“在哪家医院？病房号告诉我。”顾婉宁最终开口，没有立刻承诺什么，但态度己然明确。
刘有范连忙说出了医院和病房号，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当天下午，顾婉宁处理完手头紧急的工作，驱车去了医院。她没有告诉若薇，下意识地想避免女儿接触这些复杂而略显沉重的人际纠葛。
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顾婉宁找到病房，推门进去。这是一间普通的三人病房，有些嘈杂。孟月香躺在靠窗的那张病床上，原本有些富态的身形消瘦了不少，脸色蜡黄，鼻子里插着氧气管，一只手无力地搭在床边，看到顾婉宁进来，她浑浊的眼睛里瞬间闪过极度的惊讶、羞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她下意识地想别过头去，却又似乎连转动脖子的力气都欠缺，最终只是闭上了眼睛，假装睡着，但那微微颤动的眼皮暴露了她的清醒。
刘有范局促地站起来，搓着手：“婉宁，你来了……”
顾婉宁冲他微微点头，走到床边，看了看床头挂着的病人信息卡和用药记录。她没有刻意去叫醒“装睡”的孟月香，而是转向刘有范，低声询问了主治医生的办公室位置。
在医生办公室，顾婉宁详细了解了孟月香的病情。情况确实不容乐观，虽然生命体征平稳，但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需要长期的药物、康复理疗，甚至可能后续还需要手术，费用不菲。
听完医生的叙述，顾婉宁没有多犹豫，首接去了缴费处，用随身携带的银行卡，预存了一笔足够覆盖当前阶段治疗和后续一段时间康复费用的钱款。她没有大包大揽地说承担所有，但也足够解了刘有范的燃眉之急，为孟月香争取了最关键的治疗时间。
当她拿着缴费单据回到病房，递给刘有范时，这个一向有些大男子主义的老汉，眼眶瞬间就红了，嘴唇哆嗦着，想说些感谢的话，却哽咽着难以成言。
“先用着，不够……再想办法。”顾婉宁的声音依旧平静，没有施舍的高高在上，也没有旧怨难忘的讥讽，就像处理一件普通的、需要人道主义关怀的事务。
也就在这时，若薇的小身影出现在了病房门口。她是放学后缠着孙玉芳问到了地址，自己找过来的。小姑娘站在门口，看着病床上憔悴陌生的奶奶，看着一脸感激与窘迫的爷爷，再看看神色平静、手里拿着缴费单据的妈妈，瞬间明白了什么。
【妈妈……她来给奶奶交医药费了？】若薇的心声带着明显的惊讶，【奶奶以前对妈妈那么不好……可是妈妈还是帮了他们。妈妈虽然不喜欢奶奶，但还是很善良！】
女儿的心声清晰无误地传入顾婉宁耳中，让她心中微微一动。她转过头，对若薇招了招手。
若薇走到妈妈身边，看了看闭着眼睛的奶奶，又看了看妈妈，小声问：“妈妈，奶奶会好吗？”
“医生会尽力。”顾婉宁摸了摸女儿的头，没有给出肯定的答案。
或许是听到了孙女的声音，孟月香的睫毛颤动得更厉害了，终究还是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看着站在顾婉宁身边的若薇，女孩儿清澈明亮的眼睛正看着她，里面有关切，有好奇，独独没有她预想中的怨恨或疏离。她又看向顾婉宁，那个她曾经百般挑剔、认为配不上自己儿子的儿媳，如今却在她最无助的时候，成为了唯一的依靠。她想说点什么，道谢？或者为过去道歉？但话到嘴边，却觉得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最终只是嘴唇翕动了几下，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眼角却悄悄滑下了一行浑浊的泪水。她没好意思说话，或者说，她失去了在顾婉宁面前说话的底气。
顾婉宁看到了那行泪，但她并没有因此动容到上前安慰。她帮他们，是出于做人的基本良知和对生命的尊重，并非为了换取原谅或重建亲情。她拉起若薇的手，对刘有范说：“费用我己经交了，后面按照医生的方案治疗就好。我们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她对着病床方向微微颔首，算是告别，便牵着若薇，转身离开了病房，步伐稳定而从容。
走出医院大楼，傍晚的风吹拂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若薇紧紧握着妈妈的手，仰起脸说：“妈妈，你真好。”
顾婉宁停下脚步，蹲下身，平视着女儿的眼睛，认真地说：“薇薇，妈妈帮助他们，不是因为他们是奶奶爷爷，也不是因为妈妈不记得过去的事。而是因为，在别人遇到真正的难关，特别是生死攸关的时候，如果我们有能力，伸手拉一把，这是一个人应该有的善良和底线。这和我们喜不喜欢他们，是两回事。”
若薇似懂非懂，但将妈妈的话记在了心里。
【妈妈的意思是……要做个好人，但不是做个烂好人？】
顾婉宁听着女儿精准的总结，不由莞尔，站起身，重新牵起她的手：“走吧，回家。妈妈今天给你做你爱吃的糖醋排骨。”
夕阳将母女俩的身影拉得很长。顾婉宁知道，她和刘家的纠葛，或许会因为这次出手相助而产生新的微妙变化，但她内心很清楚界限在哪里。她的善良，有底线；她的帮助，有原则。过去的伤害无法抹去，未来的关系也难以回到从前，但在生命面前，她选择遵从内心的良知。这无关懦弱，恰恰相反，这是一种历经世事后的强大与通透。她的世界很大，有需要她倾注心血的事业，有需要她呵护成长的女儿，这些，才是她生活的重心和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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