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将浣衣局彻底浸透。白日的喧嚣、捶打声、呵斥声都己远去,只剩下寒风穿过破旧窗棂的呜咽,以及远处宫墙上传来的、模糊而规律的梆子声。丙字柒号房里,疲惫的宫女们早己陷入沉睡,沉重的呼吸和偶尔的梦呓交织成一片,衬得这夜愈发深沉。
常胜却没有睡。
她蜷缩在通铺最里侧、靠近墙角的铺位上,这里是整个房间最寒冷、最潮湿的位置,却也最为隐蔽。她背对着其他熟睡的人,身体微微佝偻,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将怀中那一点微弱的光亮严严实实地遮挡住。
光亮来自一盏极其简陋的油灯——一个破旧的陶碟,里面盛着些许浑浊的、气味刺鼻的劣质灯油,一根用旧棉线搓成的灯芯探出碟边,顶端跳跃着一簇比黄豆大不了多少的昏黄火苗。这灯油和灯芯,是她用昨日省下的半个黑面馍馍,悄悄跟一个负责清理灯烛的老宫女换来的。光线微弱得可怜,仅能照亮她身前尺许见方的一块地方,连她的脸都隐在深深的阴影里,只有那双映着火光眸子,亮得惊人。
在她膝上,摊开着那方己然泛黄、边缘磨损的素绢——父亲常遇春亲笔所绘的北疆山川关隘形势图。冰冷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抚过上面那些苍劲有力的线条和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注释,仿佛能透过这绢布,感受到父亲当年伏案疾书时掌心的温度,感受到那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岁月。
“大同左倚太行,右扼雁门,乃京师之锁钥……其地多山,利于步卒设伏,而不利骑兵驰骋……”
“怀柔、永宁一带,地势相对平旷,然水网密布,夏秋多雨则泥泞难行,宜速战,不宜久持……”
“北虏用兵,素重骑射,来去如风,然其部族林立,并非铁板一块,可分化而击之……”
父亲的声音,仿佛穿越了时空,在她耳边低沉地响起。那些精辟的地势分析,那些对敌我优劣的深刻洞察,那些看似朴实无华却蕴含至理的用兵之道,如同甘泉,浸润着她焦灼的心田。
然而,当她将父亲手稿上的论断,与脑海中由福安带来的、那些零碎却惊心的北疆战报相互印证时,一股冰冷的寒意,却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姐姐,不好了!听说扩廓帖木儿分兵攻破了天成、阳和两个卫所!守军……几乎没怎么抵抗就溃散了!”
“朝里还在为是战是和吵个不停,有人说应该调辽东兵马,有人说应该固守紫荆关……”
“市井传言,永平侯带兵出援,结果……结果在桑干河畔遭遇埋伏,折损了好些人马,败退回来了!”
败退!溃散!失地!
这些词语,像一把把冰冷的匕首,刺穿着她的心。父亲手稿上那些被标记为“险要”、“可倚仗”的关隘、卫所,正一个接一个地陷落!朝廷的应对,在福安碎片化的描述中,显得如此迟缓、混乱,甚至……愚蠢!
她闭上眼,脑海中仿佛展开了一幅巨大的、染血的北疆地图。
扩廓帖木儿的骑兵,如同黑色的潮水,沿着父亲标注出的、那些利于骑兵机动的通道,汹涌南下。他们避开坚固的城防,利用其高度的机动性,不断寻找明军防线的薄弱环节,如同饿狼般撕咬着。而明军呢?各部之间似乎缺乏有效协同,被动地固守孤城,或者像永平侯那样,贸然出击,一头撞进敌人精心布置的陷阱!兵力的优势,在地势的利用和战术的僵化面前,荡然无存!
“错了!全错了!”常胜在心中无声地呐喊,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那刚刚结痂的伤口再次传来刺痛。
朝廷的方略,还停留在过去那种大军集结、正面决战的老路上,完全忽视了扩廓帖木儿灵活多变的游击战术!他们只看到了北元骑兵的强悍,却没有看到其补给线漫长、各部族利益不一的内在弱点!他们只想着如何“御敌于国门之外”,却没有思考如何“诱敌深入”、“断其粮道”、“攻其必救”!
父亲在手稿的边角处,曾用更小的字写下过一些看似随笔的思考:
“若敌以骑卒飘忽来去,我不当与之争一城一地之得失,当以坚城疲其师,以精骑断其路,以奇兵袭其辎重……”
“北虏性贪,可示之以弱,诱其深入险地,聚而歼之……”
“为将者,当察天时、地利、人和,不可拘泥古法,亦不可逞一时之勇……”
这些话语,此刻在常胜听来,如同惊雷炸响!父亲的军事思想,远比当前朝廷那些僵化的策略要超前和有效得多!
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破土而出的藤蔓,开始在她心中疯狂滋长、缠绕。
她能不能……将父亲的这些思想,结合目前北疆的实际战局,总结、提炼、升华,形成一套切实可行的破敌方略?
这个想法让她浑身战栗,既是因为其蕴含的巨大风险——一个罪奴,妄议军国大事,一旦泄露,便是万劫不复;也是因为其背后那微弱却的、可能改变一切的机会之光!
她猛地睁开眼,眼神锐利如刀,重新聚焦在膝上的绢布。不再仅仅是追忆和缅怀,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燃烧的专注和使命感。
她以指代笔,在脑海中,在那幅无形的北疆地图上,开始了一场无声的、却激烈无比的推演。
若我为将,当如何?
她首先分析了扩廓帖木儿的战略意图和兵力分布,判断其主力动向和可能的补给线路。
她重新审视大明在北疆的兵力配置,哪些是必须坚守的战略支点,哪些可以作为诱饵放弃,哪些部队可以机动使用。
她思考着如何利用山西、河北复杂的地形,设置层层阻击和埋伏,不断消耗、迟滞敌军。
她谋划着组建一支精锐的骑兵部队,不为正面决战,专司骚扰敌军后方,截断粮道,打击其士气。
她甚至考虑到了天气、民心、以及如何利用北元内部矛盾进行分化瓦解……
脑海中的推演越来越激烈,各种战术、方略、可能出现的变故,如同走马灯般飞速旋转、碰撞、修正。她时而蹙眉沉思,时而眼神一亮,时而又因为推演出的不利局面而脸色发白。
油灯的火苗,在她深邃的瞳孔中跳跃,仿佛也随着她脑海中的金戈铁马而摇曳不定。
时间在忘我的推演中飞速流逝。窗外的梆子声不知响过了几遍,夜色愈发深沉,寒气也愈发浓重。常胜却浑然未觉,她的全部心神,都己沉浸在那片千里之外的虚拟沙场之上。
首到——
“啪!”
一声极其轻微的爆响,那豆大的灯花终于燃到了尽头,猛地跳动了一下,随即彻底熄灭。
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常胜保持着蜷缩的姿势,久久未动。眼前虽是一片漆黑,但她的脑海中,那幅北疆地图却前所未有的清晰,一条条进军路线,一个个埋伏点,一次次突击与反突击,都如同烙印般刻在了她的记忆里。
一套完整的、大胆的、甚至有些惊世骇俗的《北伐十策》的雏形,己然在她心中孕育成形!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寒冷和疲惫如同潮水般再次袭来,但她的心,却被一种混合着焦虑、决心和一丝孤注一掷的炽热所充满。
她知道,她必须做点什么。为了那些在北方铁蹄下哀嚎的百姓,为了那些因为错误决策而白白牺牲的将士,也为了常家那渺茫的、唯一的生机。
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她也要试一试!
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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