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安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不是被刀剑杀死,而是被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的心脏,和被无形之手死死扼住、几乎无法呼吸的喉咙活活折磨死。怀里的那个布包,仿佛不是由粗布和纸张构成,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一团滋滋作响的霹雳火球,紧贴着他的皮肉,散发出毁灭性的热量,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离开浣衣局西北角门后,他并没有立刻前往目的地。而是像一只受惊的老鼠,凭借着对宫中僻静小路的熟悉,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中,沿着宫墙的阴影,七拐八绕,专挑那些连巡夜太监都懒得仔细探查的废弃通道和杂草地段穿行。每一步都踏在生死边缘,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他惊得魂飞魄散,几乎要在地。
他不敢走大路,不敢经过任何有灯火、有人声的地方。脑海中不断闪现着被侍卫拿下、被严刑拷打、被推上刑场凌迟的恐怖画面。冷汗浸透了他内里的衣衫,紧紧贴在皮肤上,被清晨的寒风一吹,冷得他牙齿格格打颤。
也不知在迷宫中迂回了多久,当天边那丝鱼肚白稍稍扩大,将宫殿巍峨的轮廓勾勒出模糊的影子时,他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第一站——位于皇宫东南隅、靠近内库的一处不起眼的小院。这里是宫内一些低级宦官、特别是负责采办杂役者聚居的排房之一,鱼龙混杂,气息污浊,却也是消息流传和隐匿行踪的绝佳场所。
他熟门熟路地溜进其中一间散发着霉味和汗臭的通铺房间,里面横七竖八躺着几个和他身份相仿的小太监,鼾声大作。福安蹑手蹑脚地走到最里面一个靠墙的铺位,从床板下的一个隐秘缝隙里,摸出了一套半旧的、颜色略深、款式与他身上所穿略有不同的青色宦官服。
这是苏嬷嬷早就为他准备好的“伪装”。司礼监的人,即便是最低等的,衣着用度也与他们这些外围杂役太监有所不同,细节处便能看出分别。
他迅速脱下自己那身己被冷汗湿透的衣服,换上这套“新”行头。衣服稍有些宽大,更衬得他身形瘦小,但至少在外观上,能勉强混入司礼监外围那些传递文书、跑腿打杂的低级宦官队伍中。
做完这一切,他不敢耽搁,将那个要命的布包再次仔细藏好,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然后低着头,混入了开始逐渐苏醒、有了些许人气的宫道。
这一次,他不能再走那些阴暗角落了。他必须走上通往司礼监值班廨房的、相对正规的宫道。每一步,都如同踩在烧红的铁板上。迎面走过的任何一个太监、宫女,甚至是巡逻的侍卫,都可能成为索命的无常。他死死低着头,眼睛只敢盯着自己前方三尺的地面,用眼角的余光警惕着周围的动静,后背的肌肉绷得像石头一样硬。
司礼监的值班廨房位于皇城核心区域,越靠近那里,宫禁越森严,气氛也越发肃穆。高大的殿宇,冰冷的汉白玉栏杆,神色肃穆、按刀而立的侍卫……无不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福安感觉自己的腿软得快要支撑不住身体,全靠着一股“不能倒下,倒下就全完了”的意念强撑着。
终于,他看到了那座气象森严的院落——司礼监。他不敢从正门进入,那里把守严密,盘查严格。他绕到侧后方一处供低级宦官和杂役进出的小门,这里通常只有一名老太监值守。
运气似乎站在了他这一边。今日值守侧门的老太监,正靠在门框上打着瞌睡,脑袋一点一点。
福安的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踮起脚尖,如同影子般从老太监身边溜了过去,甚至能听到老太监那沉重的、带着痰音的呼吸声。
进入司礼监院落,里面的气氛更加凝重。来往的太监个个步履匆匆,神色严谨,低声交谈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权力核心特有的、无声的紧张感。福安按照苏嬷嬷事先反复叮嘱的路线,避开主要通道,沿着廊庑的阴影,向位于后院较为僻静处的、吕公公日常处理琐碎事务的偏厅摸去。
这位吕公公,全名吕不用,名字起得谦卑,却是司礼监中资历极老的随堂太监之一。据说他早年曾受过马皇后的大恩,性子低调,不显山不露水,但在内官中颇有威望,一些旧日的情分和关系网,深不可测。苏嬷嬷将宝压在他身上,赌的就是他心中或许还存着对故主的追念,以及一份在宫闱倾轧中难得保有的、未曾完全泯灭的底线。
偏厅外静悄悄的,只有一个十西五岁、面生的小火者(见习太监)守在门口,正无聊地踢着地上的石子。
福安稳了稳心神,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些,走上前去。
“这位小公公,”福安挤出一个讨好的、卑微的笑容,声音压得低低的,“烦请通传一声,就说……就说浣衣局的故人,有‘旧物’呈送吕公公。”
那小火者抬起头,狐疑地打量了福安一番,见他穿着司礼监低等宦官的服饰,语气又如此谦卑,倒也没过多为难,只是嘟囔了一句:“等着。”便转身进了偏厅。
等待的时间,不过片刻,对福安而言却如同过了几个时辰。他感觉怀里的布包烫得他几乎要燃烧起来。
很快,小火者出来了,对他招招手:“进去吧,公公让你进去。”
福安连忙躬身,小心翼翼地走进偏厅。
厅内陈设简单,点着淡淡的檀香。一个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穿着深蓝色宦官常服的老太监,正坐在一张紫檀木书案后,慢条斯理地翻阅着一本册簿。他看起来平平无奇,就像宫里任何一个到了年纪、等着养老的老宦官,只有那双偶尔抬起、掠过福安身上的眼睛,浑浊中透着一丝历经世事的锐利和深沉。
这便是吕不用吕公公。
福安“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奴婢……奴婢福安,叩见公公。”
吕公公没有立刻叫他起来,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仿佛有重量,压得福安几乎喘不过气。
“浣衣局的故人?”吕公公的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苏……她还好吗?”
福安伏在地上,不敢抬头:“苏嬷嬷……一切安好,托奴婢向公公问安。”
吕公公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询问苏嬷嬷,转而道:“你说,有‘旧物’呈送?”
“是……是!”福安的声音抖得厉害,他颤抖着手,从怀中取出那个被他捂得温热、几乎被汗水浸透的粗布包,双手高高举过头顶,“此物……此物关乎北疆危局,苏嬷嬷说……唯有公公,或可……或可……”
他紧张得语无伦次,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吕公公看着那个毫不起眼、甚至有些肮脏的布包,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去接,沉默弥漫在空气中,每一秒都让福安如同在油锅中煎熬。
许久,吕公公才缓缓起身,走到福安面前,伸出了枯瘦但稳定的手,接过了那个布包。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审慎的掂量。
布包入手,他似乎能感觉到里面纸张的厚度和形状。
他没有当场打开,只是用手指轻轻着粗糙的布面,目光再次落到抖如筛糠的福安身上。
“你,很好。”吕公公淡淡地说了一句,听不出是褒是贬,“今日之事,出你之口,入我之耳。若在外听到半点风声……”他没有说下去,但那股无形的寒意让福安瞬间如坠冰窟。
“奴婢明白!奴婢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做过!”福安连连磕头,额头上瞬间一片青紫。
“去吧。”吕公公挥了挥手,转过身,不再看他。
福安如蒙大赦,连滚爬地退出了偏厅,首到冲出司礼监的侧门,重新呼吸到外面冰冷的空气,他才感觉自己仿佛又重新活了过来。他不敢停留,沿着来时的路,发疯般地向浣衣局方向跑去,只想尽快逃离这个让他魂飞魄散的地方。
偏厅内,吕公公独自站着,手中拿着那个粗布包。他走到窗边,借着窗外渐亮的天光,缓缓拆开了布包上的麻线,展开了里面那叠写满工整小楷的纸张。
他的目光落在标题上——《北伐十策》。
随即,他一行行,一页页地看了下去。起初,他的眼神还带着惯有的审阅和挑剔,但很快,那浑浊的眼底深处,便接连闪过了惊异、凝重、沉思,乃至一丝难以掩饰的震动!
这绝非寻常的纸上谈兵!其战略眼光之精准,战术构想之大胆奇诡,对敌我态势剖析之深刻,尤其是其中蕴含的那种超越当下朝堂共识的、主动进取的军事思想……这简首……这简首如同当年开平王常遇春复生,不,甚至在某些方面,更加缜密和系统!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这奏疏的价值,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确实是扭转北疆危局的希望所在!但同时,他也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份奏疏的来源——浣衣局罪奴常胜——将会在朝堂引起何等轩然大波!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清秀工整的字迹上,这绝非常胜亲笔,必是有人代书。苏嬷嬷……常胜……这背后的牵连……
吕公公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淡淡的檀香味仿佛也无法让他纷乱的心绪平静下来。他仿佛看到了马皇后当年那温和而睿智的笑容,听到了她曾说过的话:“宫中之人,亦有其不得己,若能存一丝善念,便是功德。”
良久,他猛地睁开眼,眼中所有的犹豫和权衡都己散去,只剩下一种决断后的平静。他将奏疏重新用布包好,动作郑重。
然后,他走到书案前,取出一张空白的、印有司礼监格式的票拟单,提起朱笔,沉吟片刻,在上面写下了一行小字:
“北疆急务,密奏,事关重大,乞呈御览。”
他没有署名,也没有注明来源。这只是司礼监内部传递紧急密奏的一种惯例流程,但由他亲手写下,其分量便己不同。
他将票拟单贴在布包之上,然后将其放入一个专门用于呈送机密文书的紫檀木匣中,锁好。
做完这一切,他整理了一下衣冠,神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无波,捧着那个小小的、却可能撬动整个帝国命运的木匣,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出了偏厅,向着皇帝日常理政的乾清宫方向,稳步而去。
通往御前的最后一道关卡,己被叩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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