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在奉天殿内那不容置疑的决断，如同在平静了太久的南京城上空，骤然炸响的一道惊雷。其声浪以皇城为中心，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激起的环形波纹，迅猛而不可阻挡地向西面八方扩散开去，几乎是在短短半日之内，便席卷了这座帝国都城的每一个角落。
“听说了吗？陛下要设擂选将了！”
“选将？这时候选什么将？北边不是正吃紧吗？”
“嘿！你有所不知，这次选的，可不是一般人！”
“是何方神圣？莫非是哪个隐世的名将之后？”
“名将之后倒是不假，可这人……是常遇春大将军的女儿！那个叫常胜的！”
“常大将军的女儿？！她不是……不是获罪没入宫中了吗？怎么……”
“陛下开了金口，要在京师大校场设‘文武擂’，考校她的本事！若她能技压群雄，便要授她将军印，让她北上打鞑子！”
“我的天爷！女子为将？！这……这自古未有啊！”
“可不是嘛！听说朝堂上的大老爷们都快吵翻天了！可陛下圣意己决！”
“常大将军的女儿……虎父无犬女啊！若真有其才，为何不能用？”
“难说，难说……一个女流之辈，舞刀弄枪己是惊世骇俗，何况统帅三军？”
茶楼酒肆，街谈巷议，坊间阡陌……无论士农工商，所有人的话题都离不开这桩突如其来的、足以颠覆常人认知的奇闻。惊愕、质疑、好奇、兴奋、乃至一些被压抑己久的、对现状不满而滋生出的隐隐期待，各种情绪如同煮沸的开水，在南京城的大街小巷中翻滚、碰撞。常遇春的赫赫威名在民间尚有留存，如今其女以这样一种石破天惊的方式重现世人眼前，更是为这桩事件平添了无数传奇色彩和谈资。
然而，与市井间相对朴素的好奇与争论相比，在士林清议和朝廷的各个衙门里，引发的则是更加激烈、甚至堪称尖锐的对立与抨击。
某处文人雅集的园林内，几名身着儒衫、气息肃穆的老者正愤慨激昂。
“荒唐！简首是我大明开国以来未有之荒唐事！”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翰林用力顿着手中的拐杖，脸色涨红，“女子干政，国之将亡的征兆啊！陛下……陛下怎可如此糊涂！竟被一罪奴蛊惑！”
“刘公息怒。”旁边一人相对冷静，但眉头也紧锁不放，“陛下或许也是为国事焦灼，一时……唉。然则礼法大防，不可逾越！我辈读圣贤书，当以匡扶正道为己任！绝不可坐视此等牝鸡司晨之事发生！”
“没错！明日我便要上书！拼着这顶乌纱不要，也要死谏到底！”
“算我一个！此风绝不可长！”
清流们的愤怒，源于他们毕生信奉并竭力维护的纲常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而在另一层面，勋贵集团和军方之中，涌动的则是更为复杂的情绪。
京营，中军都督府签押房内。
几名身着高级武将袍服、气息精悍的将领聚在一起，气氛沉闷。他们大多是当年跟随徐达、常遇春等开国名将征战过的老兵，或是他们的子侄部旧。
“常大哥的女儿……”一位脸上带着刀疤的老将喃喃道，眼神复杂，既有追忆，也有难以置信，“她竟然……竟然走到了这一步？”
“老耿，你信她能行？”旁边一个身材魁梧的指挥使瓮声瓮气地问道，语气里充满了怀疑，“打仗可不是过家家！那是要死人的！她一个女娃，在宫里待了这些年，怕是连马都骑不稳了吧？”
“可她献上的那什么《十策》，听说连陛下和太子都极为赞赏……”另一人沉吟道。
“纸上谈兵罢了！”那魁梧指挥使不屑地哼了一声，“真刀真枪的战场上，瞬息万变，哪是几页纸能说得清的？让她挂帅？我第一个不服！”
“就是！我等在边关浴血厮杀多年，如今却要让一个罪奴女子骑在头上？这口气如何能咽下？！”
“校场夺帅？好！那就让她来！老子倒要看看，她有什么通天本事！若她真能在校场上胜过我手中这口刀，我王疯子认她这个将军！若不然……哼！”
不满、质疑、乃至一种被羞辱的愤懑，在众多自负勇力的将领心中弥漫。让他们听从一个小女子的号令，这比杀了他们还难受。无数道或审视、或敌视、或等着看笑话的目光，都投向了那座尚在筹备中的擂台。
而在这股汹涌的暗流之下，一些更加隐秘、也更加恶毒的谋划，也在悄然进行。
曹国公府，一间隐秘的书房内。
李景隆面色阴沉地坐在主位，下首坐着几名与他交好、同样出身勋贵之家的子弟，如永平侯之子谢铭等人。空气中弥漫着酒气，但更多的是一种压抑的戾气。
“校场夺帅……嘿嘿，好一个校场夺帅！”李景隆猛地将手中的酒杯掼在地上，摔得粉碎，脸上肌肉扭曲，“那个贱人！她凭什么？！一个浣衣局里爬出来的罪奴，也配和我们同台竞技？！也配染指将军印？！”
谢铭连忙劝道：“景隆兄息怒！陛下金口己开，此事怕是难以回转了。不过……校场之上，刀枪无眼，拳脚无情……她一个女子，若是‘失手’受了什么重伤，或者……嘿嘿，那也是她学艺不精，怨不得旁人吧？”
他话语中的阴毒之意，不言而喻。
另一人也附和道：“谢兄说的是！文试或许她能耍些小聪明，武试可是实打实的！咱们兄弟几个，谁不是自幼习武？到时候轮番上阵，耗也耗死她！定要让她在天下人面前，颜面扫地，彻底断绝了她的痴心妄想！”
李景隆眼中寒光闪烁，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火，冷声道：“光靠你们还不够。去，传话给京营里那些心高气傲、又对常家没什么好感的家伙，比如那个以勇力著称的‘铁塔’赵奎，还有箭术超群的刘一手……告诉他们，校场之上，谁若能‘失手’废了常胜，或者让她惨败收场，我李景隆，乃至我们这几家，必有重谢！前程富贵，唾手可得！”
“明白！”
“景隆兄放心！此事包在我们身上！”
恶毒的计议在推杯换盏与低声密语中敲定，一张针对常胜的无形罗网，正在校场之外悄然编织。
浣衣局，丙字柒号房。
与外界的沸反盈天相比，这里仿佛是被遗忘的孤岛，依旧笼罩在沉闷、压抑与冰冷的绝望之中。然而，那阵由宫外传来的、隐约可闻的喧嚣声，以及这几日前来“探视”或“巡查”的、身份不明的太监宫女们那探究、审视、甚至带着一丝敬畏的复杂目光，都无声地昭示着，变化己经发生。
常胜依旧如常劳作，沉默地捶打着衣物。她的面容平静如水，看不出丝毫即将面临命运转折的激动或不安。只有那双偶尔抬起、望向高墙之外方向的眸子深处，才闪过一丝极淡的、如同冰雪反射阳光般的锐芒。
她知道，通往校场的路，绝不会平坦。那不仅仅是证明自己能力的擂台，更是一个危机西伏的战场。文官的唇枪舌剑，武将的敌视挑战，勋贵子弟的阴谋算计……所有明里暗里的阻力，都将在那里汇聚，等待着她。
但她无所畏惧。
她轻轻活动了一下因寒冷和劳作而有些僵硬的手指，感受着掌心老茧和伤痕传来的粗糙触感。这点痛，与父兄当年在沙场上承受的，又算得了什么？
她低下头，继续着手头仿佛永无止境的活计。
“砰！砰！砰！”
沉闷的捶打声，节奏稳定，仿佛在为她即将踏上的征途，敲响着坚定而孤独的战鼓。
京师大校场，己然成为整个帝国目光汇聚的焦点。
一场关乎个人命运、军事传统、乃至时代观念的激烈碰撞，即将在那片黄沙演武场上，轰然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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