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面具落于擂台的清脆声响，如同投入古井的最后一块石子，彻底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也击碎了最后一丝关于她身份的猜测与迷雾。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在那张苍白、染血、却轮廓清丽的年轻脸庞上，将她眉宇间的坚韧、眼眸中的火焰、以及嘴角那抹混合着痛楚与决绝的线条，清晰地展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烙印在数万人的瞳孔深处。
风，似乎在这一刻重新开始流动，卷动着校场上空的旌旗，发出猎猎的声响，如同为这即将到来的宣言，擂响的战鼓。
常胜站在那里，身体依旧因剧痛和虚弱而微微摇晃，那根染血的长棍是她不至于倒下的唯一支撑。然而，当她抬起头的瞬间，所有的狼狈与脆弱，仿佛都被一股从灵魂深处升腾而起的气场所吞没。她的目光，越过了擂台下那些神色各异的将领，越过了维持秩序的森严甲士，如同两道凝聚了所有意志与信念的实质光柱，笔首地、毫无畏惧地，射向了观礼台最高处——那象征着至高皇权、掌握着她与常家所有人命运的龙椅！
她深吸了一口气。胸腔内火辣辣的疼痛让她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变得异常艰难，牵扯着伤口，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更多的血沫从她嘴角溢出。但她强行将这咳嗽压下，用那只未持棍的、沾满血污的手，死死按住如同被烈焰灼烧般的胸口，仿佛要将那破碎的五脏六腑都强行按回原位。
然后，她开口了。
声音初起时，带着重伤后的沙哑与气短，甚至有些破碎，却异常清晰地，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暗流，穿透了校场上空的风声与旗帜的呼啸，传入了每一个竖起耳朵的人的耳中。
“罪臣之女，常遇春之后——”
她微微停顿，似乎是在积攒力气，又似乎是要让“常遇春”这三个字，如同洪钟大吕，在这片其父曾为之浴血奋战的演武场上，重重地回荡一次！
果然，当“常遇春”这个名字被她以如此方式、在如此场合再次提及的瞬间，整个校场，无论是观礼台上的衮衮诸公，还是台下的士卒百姓，心中无不剧烈一震！那个曾经如同烈日般闪耀、又如流星般骤逝的名字，承载了太多关于开国、关于勇武、关于荣耀与悲怆的记忆！
常胜的目光，仿佛穿越了时空，看到了父亲纵马驰骋、所向披靡的背影。一股混杂着无尽追思、家族屈辱、以及破釜沉舟般决绝的热流，猛地冲上她的头顶，让她苍白的面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被拭去尘埃的宝剑，骤然发出清越震耳的龙吟，响彻云霄！
“——常胜，愿以此残躯，代父兄之志，卫我大明山河！”
“代父兄之志，卫我大明山河！”
这十二个字，如同十二道惊雷，接连炸响在校场上空！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砸在所有人的心头！
“代父兄之志”！这是对过往冤屈的不甘呐喊，是对常家忠魂的郑重告慰，更是对她自身血脉与使命的庄严确认！她不是要以罪奴之身乞求怜悯，而是要堂堂正正地，以常遇春女儿的身份，接过那面或许己然蒙尘、却从未真正倒下的家族旗帜！
“卫我大明山河”！这是超越个人恩怨、超越身份界限的宏大誓言！是将自身命运与帝国安危紧紧捆绑在一起的赤胆忠心！是在北疆烽火、国难当头之际，一个女子所能发出的、最铿锵有力的请战之声！
她的声音在校场西周高大的宫墙间撞击、回荡，余音袅袅，久久不散。
紧接着，常胜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她死死地望向龙椅的方向，说出了那最后、也是最决绝的条件：
“若败，甘愿军法从事，与常家再无瓜葛！”
“军法从事”！意味着若北伐失利，她将承担所有罪责，接受最严厉的惩罚，生死由命！
“与常家再无瓜葛”！这是要将自己个人的成败生死，与尚在流放中的兄长、与所有因常茂之罪而受牵连的族人，彻底切割开来！她用自己未来的命运作为赌注，赢了，或可光耀门楣，挽回颓势；输了，便独自承担所有后果，不再拖累家族半分！
这是何等的气魄！何等的担当！何等的……惨烈！
刹那间，整个京师大校场，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番石破天惊的宣言震得心神摇曳。文官队列中，那些原本准备以“罪臣之后，其心必异”来攻讦的人，此刻张大了嘴巴，却发现任何言语在这等坦荡与决绝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武将阵营里，许多原本心存轻视的将领，神色也变得无比复杂，常胜此刻展现出的气概，己然赢得了他们身为军人的一丝敬意。
李景隆脸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想反驳，想斥责其狂妄，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徐辉祖怔怔地看着擂台上那个仿佛在发光的身影，右手腕的麻痹感依旧存在，但此刻占据他心神的，却是一种更加汹涌澎湃的、难以言喻的情绪。他终于明白，自己之前所理解的“骄傲”，与眼前这个女子所展现出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傲骨”相比，是何等的浅薄。
太子朱标激动得几乎要站起身来，他看向自己的父皇，眼中充满了恳切与期待。
万千目光，最终汇聚于一点——龙椅之上，珠旒之后。
阳光照射在朱元璋那玄色的衮服之上，反射出幽暗的光泽。珠串微微晃动，遮挡着他的眼神，无人能看清他此刻的神情。只有那放在御案之上的、骨节粗大的右手，食指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一下，一下，敲击着光滑冰凉的紫檀木桌面。
“笃。”
“笃。”
“笃。”
那声音轻微，在此刻寂静的校场中，却如同巨鼓般，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在权衡。
在决断。
一边是根深蒂固的礼法规矩，是朝堂错综复杂的势力平衡，是对功臣之后那无法完全消除的猜忌。
另一边，是北疆岌岌可危的局势，是朝中无人可用的窘境，是眼前这个女子所展现出的、足以扭转乾坤的绝世才华与……这份足以撼动山河的忠勇与气魄！
时间，在朱元璋那缓慢而沉重的敲击声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常胜依旧挺立在擂台上，任由鲜血从嘴角滑落，任由身体的剧痛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她的目光，始终坚定地迎着那珠旒之后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没有丝毫退缩。
她在等待。
等待着命运的最终裁决。
等待着，那可能改变她一生，也可能改变整个大明北疆战局的……
圣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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