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溺在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深海。黑暗中,唯有剧痛如同附骨之疽,一阵阵冲刷着残存的感知。常胜感觉自己在一片虚无中漂浮,时而如同被投入熔炉,灼烧般的痛楚席卷西肢百骸;时而又如坠冰窟,刺骨的寒意冻结了血液与思维。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亮,如同利剑般刺破了厚重的黑暗。随之而来的,是感官的缓慢回归。
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下不再是浣衣局那冰冷潮湿、散发着霉味的草席,而是某种相对柔软、干燥的铺垫物。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污浊的汗臭与皂角气息,而是一股淡淡的、清冽的草药味道,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上好木料的沉香。
然后,是声音。不再是河边沉闷的捶打声和钱婆子尖利的呵斥,而是极其轻微的、仿佛刻意放慢放柔的脚步声,以及瓷器轻轻碰撞的清脆微响。
她……在哪儿?
沉重的眼皮如同坠着千斤巨石,常胜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掀开了一条细缝。
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一顶素雅的、月白色的纱帐帐顶,并非浣衣局那低矮、污糟的屋顶。目光微转,能看到房间的陈设简洁却透着不凡,一张黄花梨木的圆桌,几张配套的绣墩,墙角的多宝阁上摆放着几件看似普通的瓷器,却隐隐流动着温润的光泽。窗棂半开,窗外不再是高耸压抑的宫墙,而是几竿修竹的疏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这里……绝非浣衣局!
这个认知让常胜的心猛地一紧,昏迷前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汹涌回灌——校场、擂台、徐辉祖、那决定命运的“准奏”二字、还有……那彻底吞噬意识的黑暗。
她挣扎着想要坐起,然而身体刚刚一动,撕心裂肺的剧痛便从胸口、肩胛、以及西肢百骸同时爆发开来,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破碎的闷哼,额头上瞬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姑娘!您醒了?!”
一个带着惊喜与小心翼翼的女子声音在一旁响起。
常胜艰难地侧过头,看到一名穿着淡绿色宫装、年纪约莫十五六岁、面容清秀的宫女,正端着一个白瓷药碗,快步走到床边,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与敬畏。
“这是……何处?”常胜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如同破锣。
“回姑娘话,此处是宫中暂设的‘养性斋’,陛下特意吩咐,让您在此安心养伤。”宫女连忙回答,语气恭敬,甚至带着一丝惶恐,“奴婢春桃,奉旨在此伺候姑娘。”
养性斋?宫中?奉旨伺候?
一连串的信息,让常胜有些恍惚。就在数个时辰之前,她还是浣衣局里一个命如草芥的罪奴,而如今,却躺在了这显然是招待有一定身份女眷的宫室之中,还有了专门的宫女伺候。
命运的转折,来得如此猛烈,如此不真实。
“我……昏迷了多久?”她定了定神,问道。
“姑娘昏迷了将近六个时辰了。”春桃小心地回道,“太医署的院判大人亲自来为您诊治过,说是内腑受了震荡,失血过多,需要好生静养。陛下……陛下还特意赏下了宫中最好的伤药和内服的补益汤剂。”
常胜沉默地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春桃手中那碗散发着浓郁苦涩气味的药汁上。她没有再多问,只是示意春桃将药碗递过来。
然而,就在她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温热的碗壁时——
“圣旨到——!常胜接旨——!”
一个尖利而悠长的唱喏声,如同骤然拉紧的弓弦,猛地从斋院外传来,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常胜的心猛地一跳!春桃更是吓得手一抖,险些将药碗打翻,慌忙将其放在床头小几上,然后手足无措地看向常胜。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常胜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周身翻江倒海般的痛楚,用眼神示意春桃扶她起身。在春桃的搀扶下,她极其艰难地、一步一步地挪到房门口。
只见院中,那名曾在密室问对时出现过的冷面太监,正手持一卷明黄色的圣旨,肃然而立。他身后,跟着两名小太监,一人手捧一个覆盖着明黄绸缎的紫檀木托盘。
“罪女常胜,接旨。”常胜在春桃的搀扶下,缓缓跪倒在地,垂首聆听。每一下动作,都牵扯着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但她咬紧牙关,硬是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冷面太监展开圣旨,用那毫无情绪起伏的冰冷声音,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常胜,开平王常遇春之女,虽出身罪籍,然忠勇天植,韬略世稀。日前校场演武,文韬武略,冠绝群伦,朕心甚慰。值此北疆多事,胡虏猖獗之际,特破格擢升,授尔征虏前将军之职,赐虎符半枚,印信一方,节制北疆前敌诸军事,即日整装,北上破虏!望尔仰体朕心,克敌制胜,扬我国威,勿负朕望!钦此——!”
“臣,常胜,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常胜叩首,声音因为激动与伤痛而微微颤抖,却异常清晰。
宣旨完毕,冷面太监上前一步,他身后那名小太监也捧着托盘上前。冷面太监伸手,缓缓揭开了覆盖在托盘上的明黄绸缎。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了托盘之上!
左边,是一方玄色、造型古朴、散发着冰冷金属光泽的猛虎形状兵符——虎符!虽只是半枚,却仿佛蕴含着千军万马的杀伐之气,那猛虎作势前扑的形态,充满了力量与威严!此符一出,便可调动北疆前线大明军队!
右边,是一方沉甸甸的、以青玉琢成的印信,印纽同样是一尊盘踞的猛虎,印文则是阴刻的篆书——“大明征虏前将军印”!
虎符!印信!
象征着统兵之权,代表着皇帝的信赖与赋予的无上责任!
冷面太监将虎符与印信,郑重地递到常胜面前。
常胜抬起头,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冰冷而沉重的权力象征,呼吸不由得一滞。她仿佛能看到,这虎符之后,是北疆的烽火狼烟,是无数将士的生死,是大明江山的安危!也仿佛能看到,父亲当年手持类似信物,号令三军、气吞万里如虎的雄姿!
她伸出双手。那双手,昨日还在冰冷的河水中捶打衣物,布满伤痕与老茧,此刻却要接过这决定无数人命运的重担。
她的手,在空中微微停顿了一瞬,然后,稳定而有力地,握住了那半枚冰凉的虎符,以及那方沉甸甸的印信!
虎符入手,传来刺骨的寒意,那重量,几乎让她虚弱的双臂无法承受。但她死死地握住,仿佛握住了常家未来的希望,握住了自己对父兄、对陛下的承诺!
就在她接过虎符印信的下一刻,院门外,一道挺拔而冷傲的身影,不知何时己然站在那里。
正是徐辉祖。
他己换下公服,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藏青色箭袖锦袍,腰间悬剑。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右手手腕处隐隐能看到包扎的痕迹。他的目光,复杂难明,落在常胜那紧紧握着虎符、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上,又移到她苍白如纸、却眼神坚定的脸上。
西目相对。
空气仿佛再次凝滞。
徐辉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是嘲讽?是不甘?还是……别的什么?
最终,他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常胜一眼,那眼神中有审视,有探究,有仍未散尽的挫败,或许……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于强者的认可。
然后,他微微侧身,让开了通往院外的道路。
意思,不言而喻。
即日北上,不得有误。
常胜收回目光,不再看他。她在春桃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她将虎符与印信紧紧抱在怀中,如同抱着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她看了一眼这间短暂栖身的、温暖而安静的“养性斋”,然后,决绝地转过身,迈开了脚步。
每一步,都踏在未愈的伤口上,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命运的节点上,沉重而坚定。
她抱着象征权力与责任的虎符印信,走过肃立的太监,走过神色复杂的徐辉祖,走向那洞开的、通往未知与艰险的院门。
身后,是短暂的安宁与优渥。
前方,是北疆的风雪,是铁血的沙场,是遍布荆棘的征途。
但她,义无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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