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观神经衰弱有一阵了,他总觉得有人在看着他。不论何时,无论何地。
在他半眯着眼,快要被梦魇抓住时,门铃响了。
庞观的心脏骤然缩紧。他只好用滚烫的手掌熨了又熨,心脏这才重新跳动起来。
今天决定着他的未来。
为了这张大学录取函,庞观把自己关在房间,一遍又一遍咀嚼着教材读物《局外人》,直到把那个冷漠至死的“默尔索”刻进骨子里。
没什么可怕的。
他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门。
……
门开了。
一股烧焦的气味涌了进来,灌满了庞观的鼻腔。庞观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比气味更扎眼的是面前“人”的样貌。那东西象一截被强行拉长的枯树桩子,细瘦得不成比例,仿佛随时会“咔吧”一声折断。
这是……快递员?是临时……测验?
庞观咽喉发干,他低着头;那只递过信封的手形同枯槁。皮肤像干裂的树皮,指甲漆黑弯曲。
他甚至不敢抬头看面前“人”的全貌;只勉强扯出一个练过无数遍的、“默尔索式”冷淡的微笑。
他想打趣一句什么,比如“这仿妆够邪门的”,但声音还是被喉咙冷漠地拒之门外。
不过怪人好象意会了,面前传来清淅的“咯咯”声。
庞观几乎是从那只手中抢过了那个薄薄的信封;随着门被“哐”地一声关上,那股焦臭和“咯咯”声终于被彻底隔绝。
回到卧室,庞观捧着水杯,试图用温水驱散在他的心头不断浮现的怪人。
“应该算是通过这次临时考验了吧。”他想,他的视线重新放在屏幕上。
……
“默尔索真傻啊。”
光标停在《局外人》下的这句书评上,此评回复率高达999+。网友们清一色谩骂着这个把“最完美的主角”诬陷成傻瓜的人:
“这样一个在母亲葬礼上几乎没有流露出半点情绪的人。”
“这样一个在妻子质问中,承认如果别的女人向他求婚他一样会同意的人。”
“这样一个因为没有“悔过与怜悯”最终被法官钉死在绞刑架上的人。”
“多么一个完美的、极尽冷漠的局外人!”
……
庞观收回了心思,他好多了。
在这个时代,表露情绪是件奢侈的事,冷漠成为了解决事情的唯一选择。世界早就翻了天,文娱行业毫无惧色地用恐怖、鲜血与谋杀织就着一场场情绪跌宕的戏码。
总之最后,“电影院的一对一观影”代替了升学考试,情绪波动的大小成为检验某个人是否有潜力的唯一标准。
庞观幸运地走到了如今的高中毕业,但他的幸运就要截止了。他远远达不到一个大学生的水平。
一个优秀的大学生,会象他一样因为宠物的死亡尤疑吗?会因为邻居半夜的捶打声失眠吗?
会因为楼道的某个动静,通过猫眼去查看情况的时候,正对那骨碌碌转动的瞳孔而退缩吗?
不会。
所以他造假了。他一遍又一遍地阅读着这本《局外人》,一遍又一遍地把自己设置为“默尔索”。
……
他成功了。
那股寒意终于被他寻觅的一些成就感彻底压下,一股前所未有的熬出头似的期待涌了出来。
“通知书还没打开呢。”他对自己说。
信封的封口带着特殊的防伪纹路,庞观深吸一口气,小心地划开了封皮;里面不是预料中的录取函,只有几张照片。
带着尤疑,第一张照片被抽了出来。
嗡——
庞观的脑子一片空白,照片上赫然就是刚才门外那个枯枝般的怪物!
庞观终于看到了“怪人”的全貌,于是照片被他猛地甩开了。
“怪人”顶在脖子上的头……如同一个被肮脏的血包裹着的粗糙倒梯形;畸形脑袋上唯一清淅的“器官”,是一张快要裂到耳根、大张着的嘴。
此刻,那血红的倒梯形大头占据了半个画面,裂开的嘴咧得更大了。
如果仅是这样还好。更让人不适的是,那照片的拍摄角度……正对着庞观公寓的猫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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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眼似乎被某种后期手段放大了。庞观甚至可以看清猫眼玻璃上模糊的、属于他自己的倒影。
他不由得猜测这张照片的来历:“难道是‘他’在我开门前塞进信封里的?”
信封没有放稳,一声极其轻微的“啪嗒”声传来。
庞观只是下意识看去,就发现第二张照片已顺着斜口滑落在地。一切都在告诉庞观,他“不容拒绝”。
第二张照片的内容灌进了眼里。
画面里,那个红色的恐怖存在,不是在外面,也不是在楼道——
它就站在庞观家的玄关里。
那细长枯槁的身体,一半融入黑暗,一半被门厅微弱的光照亮,‘他’血红的头颅微微歪斜。
以及,‘他’在缓慢地挪动着……向着卧室的方向。
肾上腺素将身体烧着,庞观飞窜过去,锁上了卧室的门。做完这一切,他迟疑了一下,将耳朵贴在了门上。
……
门也在害怕,它在颤斗。
不对。
庞观的汗毛根根竖起,不是门在颤斗,那种幅度,更象是……
呼吸。
一个活体同他一样,贴在了那边的门上!
多年未有的惊恐复苏了,它爬满了全身。
庞观瘫倒在地,但还是费尽全力扒拉着双臂连连后退。此刻,或许只有将后背抵在墙壁上,才能给予他一丁点昂贵的安全感。
毫无疑问,他的“假性冷漠”已经到了粉碎的边缘。
“咯咯……”
耳边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
庞观僵住了,他猛地摆头,房间里空无一人。
但那声音还在持续……不是从门外传来。
是从……
这个猜想让他如坠冰窟。
冰凉且不规则的硬物抵住了他的后背;那股烧焦铁锈的浓烈腥气,正持续不断地喷吐在他的后颈上。
庞观一寸寸地转过头。
那颗硕大的、血红欲滴的怪异头颅,就悬停在那里。
——他们几乎鼻尖相抵。
在这种暧昧的距离里,那裂开的深渊里的“咯咯”声愈发激烈,象是某种极度兴奋的嘶鸣。
庞观无法挣脱,甚至他的身体依然自主地与怪人靠近。
有人说,在即将死亡前,人的思绪会被无限制地拉长,庞观或许就陷入了这种情况;在虚假的漫长中,庞观眼角的馀光瞥见了刚刚飘落的第三张照片:
照片上,那个细长的红头怪物,正用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将他揽抱在怀里,仿佛失散重逢的恋人……或者说,一个满意的作品。
照片旁就是窗户。
平常,几乎没人会通过窗户向外看。但此刻,庞观的目光自然地投射了出去。
窗外,阳光惨白地照着对面的居民楼。
有人晾晒衣物,有人下棋闲聊,还有孩童在楼下奔跑。
但他们都是一样的……冷淡,他们面无表情。
如果你能保持着绝对的专注力。在‘心流’的境界,你会发现这些人不约而同地在颤斗。不受控制、微不可查、或轻或重地……颤斗。
庞观从绝对惊恐中恍过神来,这一刻他具备了这个能力,他看到了‘世界的真相’:
晾衣服的大妈对面,一个几近透明的红头怪人正坐在栏杆上地看着她;下棋的老头们身后不是摇着蒲扇指点的人,而是张大嘴巴“咯咯”的红头怪人。
就连手拉着手走向楼外的小孩啊,他们的背后也跟着两个亦步亦趋的小号怪人。
“呵——”
庞观明白了,所有的冷漠,不过是一层绝望的伪装,复盖在……无时无刻的恐惧之上。
为什么没人向窗外看。
因为他们害怕看到什么,他们害怕面对什么。
他的眼前,那张巨嘴又一次无比缓慢地扩张了;这一次,他清淅地听到了从那“咯咯”声里剥离出的、冰冷而欣喜的低语:
“你……合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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