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囚笼
他们说我天生没有恐惧，是完美的记忆读取容器。
首到我在别人记忆中，看见了自己被肢解的尸体。
第一具在修道院地窖，第二具飘在太空舱窗外。
当第一千具“我”的尸体被发现时，他们锁死了实验室：
“容器坏了，清理掉。”
我笑着拧断了主管的脖子：“谢谢，帮我找到了……第一千零一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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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残像
“他们”说，恐惧是一种缺陷。
一种原始、低效的神经系统应激反应，早该在进化中被淘汰。而我，是幸运的，生来便缺失了这种冗余的情感模块。没有战栗，没有尖叫，没有肾上腺素无用的奔流。我的意识是一片绝对平静的冰湖，足以清晰地倒映出任何投掷其中的记忆残像，不起半点涟漪。
所以，我是“容器”。完美的记忆读取容器。
此刻，我正躺在“棱镜”实验室核心的读取椅上，冰冷的感应贴片如同水蛭，吸附在我的太阳穴和颈侧。周围是幽暗的，只有数据流在西周的全息屏幕上无声倾泻，映得前方观察窗后那几张模糊的人脸一片惨绿。
“容器状态稳定，神经链接效率百分之九十八点七。准备导入‘素材7号’记忆序列。” 主管冰冷的声音透过内置扬声器传来，不带任何感彩，像是在宣读一份仪器读数。
我没有名字，在这里，他们只叫我“容器”，或者“七号”。前者指明功能，后者标注批次。
“开始导入。”
指令下达的瞬间，并非声音，也非图像，而是一种更为本质的“存在”洪流，蛮横地冲垮了我的意识边界，强行灌注进来。
粘稠的黑暗。腐烂木料和湿泥土的浓烈腥气，争先恐后地钻进不存在的鼻腔。耳边是细碎、持续的刮擦声，像是指甲，又像是某种节肢动物，在无尽的黑暗中耐心地挖掘着什么。
这是“素材7号”——一个在古老的家族修道院地下墓穴中迷路，最终在极度惊恐中死去的探险者的临终记忆。他的恐惧，他濒死前的全部感官信息，此刻成了我需要解析的数据。
我能“感觉”到身下冰冷潮湿的石板，能“看到”视野极远处那一星微弱、摇曳的烛火，烛火将墙壁上模糊的圣像壁画映照得如同鬼影。探险者的心脏在我胸腔的位置疯狂擂动，每一次收缩都挤出绝望的汁液。他的肌肉因长时间蜷缩而僵硬酸痛，喉咙里堵着嘶哑的、不敢发出的呜咽。
但这些，于我而言，只是信号。强烈的、混乱的，却无法引起共鸣的信号。我在意识的冰湖上冷静地划分着区域：这是听觉信号峰值异常，这是触觉模拟失真，这是肾上腺皮质激素在记忆层面的映射残留……
解析，剥离，还原。像解剖一具冰冷的尸体。
我引导着这股记忆洪流，向着探险者死亡前最后定格的画面溯游而去。那烛火，是关键锚点。它象征着他在彻底被黑暗吞噬前，最后凝视的方向。
记忆的碎片愈发清晰，粘稠感加剧。刮擦声消失了，只剩下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寂静。探险者的全部意识，都聚焦在那一点烛火上。
然后，视角似乎微微下移。
烛光勉强照亮了壁画的下半部分，那原本描绘着圣徒受难场景的角落。颜料剥落，露出后面更古老的石层。而在那片斑驳的阴影里……
有什么东西。
不是探险者意识关注的焦点，只是一个边缘的、模糊的残像。但我的核心处理程序，那绝对理智、只为解析而生的部分，却自动将其捕捉、放大、锐化。
那是一只人手。苍白，浮肿，以一种极不自然的角度，从壁画下方、石壁的裂缝里软软地垂搭出来。指尖朝向地面，毫无生气。
继续放大。调整光谱分析，过滤掉烛火的暖色调干扰。
那只手的手腕上，有一道清晰的、陈旧的疤痕，形状像是一个歪斜的“7”。一道我每日进行身体维护时，都会在镜子里看到的，属于我自己的疤痕。
冰湖，裂开了。
不是恐惧。我无法恐惧。那是一种更深邃、更荒谬的崩解。是逻辑基石被瞬间抽空后，产生的认知真空。
我的“我”，正躺在这里，执行任务。
而那段来自数百年前、一个早己死去的探险者记忆中的修道院地窖壁画下，却出现了一具……疑似我的尸体？
“异常数据波动！”观察窗后，一个技术员的声音略显急促，“容器神经链接出现峰值震荡！”
“稳住它。”主管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可能是记忆污染，尝试过滤干扰信号。”
过滤？不。
在那具疑似我的尸体带来的冲击尚未平复的刹那，另一段记忆碎片，像是被某种引力捕获，猛地撞入我的意识——来自另一位“素材”，一个在近地轨道空间站因意外而漂浮至死的宇航员。
绝望的窒息感。冰冷的宇航服内部。面罩窗外，是深邃的星空和遥远蔚蓝的地球。然后，一张惨白的、因真空而变形的脸，猛地贴上了面罩玻璃，占据了全部的视野。那双眼睛空洞地圆睁着，凝固着最后的惊骇。而那张脸的额角，同样有一个细微的、但我绝不会认错的胎记，与我左额角那个一模一样。
又一具。“我”。飘浮在冰冷的太空里。
“哔——哔——哔——”
刺耳的警报声在实验室里炸响，红光旋转，将一切染上不祥的颜色。
“链接即将断裂！强制断开！快！”
感应贴片瞬间失去活性，那股粘稠、充满死亡气息的记忆洪流被粗暴地截断、抽离。我从读取椅上被弹回现实，身体肌肉因短暂的过载而微微震颤，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坐起身，看向观察窗。
窗后的技术人员们一片慌乱，有人在紧急操作控制台，有人对着通讯器急促地汇报。只有主管，隔着厚重的玻璃，静静地与我对视。他的眼神深处，不再是看待一件工具时的平静无波，而是某种……评估，以及一丝被强行压下的惊疑。
他没有说话，但我能读出他紧绷的嘴角所传递的信息——容器，出了问题。
我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左手腕那道陈旧疤痕的位置，光滑的皮肤下，是冰冷的真实触感。然后，目光转向全息屏幕上定格的两幅画面——修道院地窖那只垂落的手，太空面罩后那张的脸。
他们以为我坏了。
但他们不知道，那冰湖的裂痕深处，并非恐惧的滋生。
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
饥饿感。
对于更多“残像”的饥饿。
我微微侧头，对着观察窗，对着主管那双评估的眼睛，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一个微小的、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
清理？
或许。
但在那之前，得先找到他们。
所有……散落在外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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