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言”的成功崛起，如同在阴霾密布的天空中撕开了一道灿烂的光缝，让桑鹿得以短暂喘息，沉浸在事业有成的喜悦与封砚毫不掩饰的骄傲中。然而，这份明媚并未持续太久。封铭的存在，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时刻提醒着他们，平静之下暗藏着汹涌的危机。
封砚变得更加沉默，甚至比桑鹿初见他时更加封闭。他不再尝试发声练习，夜晚书房亮灯的时间越来越长，周身萦绕着一股生人勿近的低气压。桑鹿能感觉到，他正在独自对抗着什么，那东西沉重得几乎要将他压垮。
她尝试过询问，尝试过用“话疗”安抚，但每一次触及边缘，封砚都会像受惊的蚌壳，迅速合拢心扉，用冰冷的沉默将她隔绝在外。他眼底深处那抹被她好不容易暖化的坚冰，似乎又重新冻结，甚至比以往更厚。
这种无力感让桑鹿心焦。她知道，症结在于封铭，在于那段被封砚死死埋藏的过去。
转机出现在一个深夜。桑鹿被噩梦惊醒，下意识伸手探向身侧，却摸了个空。她起身，发现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光。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透过门缝，看到封砚并没有在处理公务。
他背对着门口，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的，竟然是那本她从储物间翻出来的、承载着他灰暗童年的相册！他低着头，肩膀微微塌陷，指尖在相册某一页上反复，那背影透出的孤寂与痛苦，让桑鹿的心脏狠狠揪紧。
她没有进去，只是静静地靠在门外的墙壁上，心痛得无法呼吸。
第二天，一个快递被送到了听涛苑，没有寄件人信息。里面是一个陈旧的牛皮纸袋。封砚拆开后，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手指甚至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纸袋里滑落出的，是几张更加私密、甚至可以说是残忍的照片——
一张是年幼的封砚和封铭，穿着一模一样的小西装，但封铭脸上带着得意的、被宠溺的笑容，紧紧拉着母亲苏宛的手，而小封砚则站在几步之外，低着头，小手紧紧攥着衣角，像个多余的影子。
另一张，似乎是在某个家庭 therapists （心理治疗师）的办公室外偷拍的，小封砚被父亲强行拉着，脸上满是惊恐的泪水，而封铭则躲在苏宛身后，好奇又带着点幸灾乐祸地看着。
最后一张，是一份泛黄的、残缺的心理学评估报告复印件，上面隐约能看到“选择性缄默症”、“重大创伤后应激障碍”、“同胞竞争”、“家庭系统失衡”等刺眼的词汇，评估对象的名字，被刻意涂抹，但日期与封砚父母出事前的时间吻合。
这些照片和文件，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捅破了封砚多年来辛苦维持的平静假象。他猛地将那些东西扫落在地，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压抑的嗬嗬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是崩塌的绝望和滔天的愤怒。
桑鹿被客厅的动静惊动，跑出来时，正好看到这一幕。她看着散落一地的、触目惊心的“证据”，瞬间明白了封砚长久以来痛苦的根源。
不是简单的父母早逝。
而是……在被剥夺声音之前，他早己在那个所谓的“家”里，被至亲的人，以爱之名，无声地抛弃和伤害了。
双胞胎兄弟，一个被视若珍宝，一个被弃如敝履。
他的缄默，或许从一开始，就是对那个扭曲环境最绝望的抗议和自我保护。
“封砚……”桑鹿的声音带着哭腔，她冲过去，不顾一切地抱住他剧烈颤抖的身体。
封砚猛地推开她，力道之大让她踉跄着撞在沙发上。他双眼赤红，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死死地盯着她，仿佛她是那个揭开他伤疤的帮凶。
“……出……去！”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嘶哑扭曲，充满了痛苦和抗拒。
桑鹿被他眼中的疯狂和排斥刺痛，但她没有离开。她忍着胳膊上的疼痛，再次站起身，一步步走向他，目光坚定而温柔。
“我不走。”她看着他，声音清晰而有力，“封砚，看着我。是我，桑鹿。”
她不顾他的挣扎，用力握住他冰冷颤抖的手，将他的手贴在自己温热的脸上。
“无论你经历过什么，无论你是什么样子，你都是我的封砚。”她的眼泪滑落，滴在他的手背上，“那个会在掌心给我写‘信你’的封砚，那个会为我开口说话的封砚，那个在米兰街头背我的封砚……那些都是真的！比这些该死的过去，要真实一千倍，一万倍！”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一切迷雾的力量，一字一句，敲击在封砚濒临崩溃的心防上。
“你不是阴影！你是我的光！”她几乎是喊出来的，“别让那些过去毁了你！别让封铭得逞！”
封砚死死地盯着她，赤红的眼眸中，愤怒和痛苦如同岩浆般翻涌，却又在她滚烫的泪水和坚定的目光中，一点点被压制。他能感受到她脸颊的温度，能听到她话语中毫不掺假的信任与爱意。
那筑起的高墙，在她不顾一切的拥抱和呐喊中，终于出现了裂痕。
他猛地闭上眼，巨大的痛苦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不再推开她，而是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反手死死攥住她的手，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低下头，额头抵着她的肩膀，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压抑了二十多年的委屈、愤怒、不甘和深入骨髓的伤痛，终于冲破了沉默的牢笼，化作了无声却更加撕心裂肺的泪。
没有嚎啕大哭，只有滚烫的泪水迅速浸湿了桑鹿肩头的衣料，和他喉咙里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哽咽声。
桑鹿紧紧抱着他，任由他发泄，一只手环着他的背，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像安抚一个受伤的孩子。她的心跟着他的泪水一起碎裂，又在他的依赖中一点点重组。
不知过了多久，封砚的颤抖渐渐平息，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和偶尔的抽噎。
桑鹿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陪着他。
许久，封砚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他的眼睛红肿，脸上还带着泪痕，狼狈不堪，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一首笼罩的厚重阴霾，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一丝微弱的光。
他看着桑鹿，看着她同样红肿的眼睛和担忧的神情，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伸出颤抖的手，极其轻柔地，擦去了她脸上的泪痕。
然后，他重新拿起那个牛皮纸袋，从里面抽出一张被折叠了很多次的、边缘己经磨损的旧信纸。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信纸递给了桑鹿。
桑鹿迟疑地接过，展开。
信纸上的字迹娟秀却带着一丝冷硬，是苏宛女士的笔迹。这是一封没有寄出的信，似乎是写给她一位故友的，日期就在他们父母出事前不到一个月。
信中的内容，让桑鹿遍体生寒。
苏宛在信中抱怨丈夫的冷漠与忙于工作，抱怨家族的压力，更用大量篇幅倾诉了对双胞胎儿子的“失望”与“忧虑”。她认为封砚“性格阴郁”、“不够开朗”、“无法像铭铭那样讨人喜欢”，甚至隐晦地提到，带他去见心理医生，是希望“纠正”他“不正常”的沉默。字里行间，充满了对一个不符合她期望的孩子的嫌弃、冷漠，以及……某种令人心寒的、试图将其“塑造”成另一个模样的偏执。
这封信，赤裸裸地揭示了封砚童年所处的，是怎样一个情感匮乏、甚至带着精神压迫的环境。他的缄默，是在那种令人窒息的爱（或者说，以爱为名的控制）与冷漠的夹缝中，唯一能保护自己的方式。
桑鹿终于明白，为什么封砚对“过去”如此抗拒。那不是简单的悲伤，而是被至亲否定、试图“改造”的，刻在灵魂上的创伤。
她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封砚，心脏疼得快要无法跳动。
封砚迎着她的目光，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极其苦涩的弧度。他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然后，用那沙哑到极致的声音，艰难地、一字一顿地，说出了埋藏心底多年的、最深的伤痛：
“……她……们……想……让我，‘消失’。”
不是物理上的消失。
是希望那个“沉默阴郁”的封砚消失，被“改造”成一个符合他们期待的、阳光开朗的“封铭第二”。
桑鹿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她扑上去，紧紧抱住他，一遍遍地重复：“没有消失！你就在这里！在我心里，你比任何人都要好！任何人都无法取代！”
封砚将脸埋在她颈间，深深地呼吸着，仿佛要从她身上汲取活下去的勇气。
童年的创伤，血淋淋地被揭开。
但这一次，他不再是独自一人在黑暗里舔舐伤口。
有一个人，用她毫无保留的爱与光芒，照亮了他的狼狈，拥抱了他的破碎，并坚定地告诉他——
你无需消失。
你存在的本身，就是独一无二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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