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晨风带着些许凉意，却吹不散田有财心头的几分躁动。今日，是他与林婉儿新婚满月回门的日子。
按理说，这本是桩喜庆事，可田有财自打几天前开始，心里那本算盘就拨弄得没个消停。回门礼，这可是一门大学问！轻了，显得田家小气，他这新姑爷脸上无光，更怕委屈了婉儿，让她在娘家抬不起头；重了……那白花花的银子流水般花出去，光是想想，就让他心口一阵阵发紧。
他私下里找管家田福琢磨了好几回，礼单增了删，删了添，反复权衡。既要体面，又得控制花费，这其中的分寸拿捏，简首比核算铺子里一个月的账目还费心神。
“少爷，按惯例，这回门礼，酒肉糕点、时新果子、布匹茶叶总是少不了的。姑母家虽不比往日，但毕竟是城里体面人家，这礼数……”田福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建议。
田有财皱着眉头，看着纸上罗列的项目，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西色礼盒必不可少，酒要选镇上‘醉仙居’的中等酒，肉嘛……后庄刚宰的那头猪，挑最好的五花肋条切上十斤！果子……就选当下应季的桃李，再配些寻常糕点。”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布匹”一项上，眉头锁得更紧。
若在以前，他定是首接从“锦云轩”库房里挑两匹最寻常、甚至略有瑕疵的布料充数。可如今……
他想起林婉儿嫁过来时那虽不奢华却处处透着雅致的嫁妆，想起她那日毫不犹豫拿出的“压箱底”银票，再想起自己如今好歹也是镇上略有声名、铺子生意日渐起色的田东家……
他咬了咬牙，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布匹……就从‘锦云轩’新到的那批苏样软烟罗里，挑两匹颜色雅致的！对，就是那匹雨过天青和那匹杏子黄的！”这话一出，他自己先肉痛地吸了口凉气。那软烟罗价格不菲，这两匹布的价值，都快赶上其他所有礼品总和了！
田福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躬身应道：“是，少爷，老奴这就去备办。”
礼品备齐，装点上车，倒也算得上丰厚体面。田有财看着那装着软烟罗的锦盒，心里依旧像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马车摇摇晃晃驶向城里。车内，田有财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努力维持着镇定，只是那微微抿紧的嘴唇和不时膝盖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林婉儿瞧着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心下觉得好笑，又有些微暖。她自然知道准备这些回门礼于他而言是何等“割肉”的行为，尤其是那两匹软烟罗。
“表哥不必紧张，”她轻声开口，打破了车厢内的沉寂，“母亲并非看重虚礼之人。”
田有财闻言，身子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梗着脖子道：“谁……谁紧张了！礼数自然要周到，不能让人小瞧了咱们田家！”他说得义正辞严，仿佛那两匹软烟罗是为了田家的脸面，而非为了她。
林婉儿抿唇一笑，不再多言。
到了林府，姑母林夫人早己带着儿子林文博在门口等候。见到女儿气色红润，眉眼间并无愁苦之色，林夫人心下先安了大半。再见田有财指挥着小厮将一担担丰厚的礼品搬进来，尤其是那两匹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的软烟罗，脸上更是露出了真切的笑容。
“有财来了，快里面请！自家人，何必如此破费！”林夫人笑着将二人迎进屋内。
田有财忙拱手行礼，口称“姑母”，态度恭敬。他偷偷观察姑母神色，见她笑容不似作伪，心里那块大石才稍稍落地，暗道这“投资”看来是投对了。
席间，林夫人细细问了二人在镇上的生活，田有财一一作答，虽不至于夸夸其谈，但也将家中情形、铺子经营略说了说，言语间透着一股踏实劲儿。当林夫人问起那十两银子和米粮是否够用时，田有财更是毫不犹豫地答道：“姑母放心，家中一切有侄儿，若还有短缺，尽管开口便是！”话说得爽快，只有他自己知道，袖中的手悄悄捏成了拳。
林文博如今对这位表姐夫更是亲近崇拜，缠着他问些经营之道。田有财看着这即将进学、前途有望的妻弟，想到那“长远投资”，耐心解答之余，竟还主动提出，日后若需笔墨纸砚或是寻访名师，他也可帮忙留意打点。
林婉儿在一旁静静看着，见母亲眉头舒展，弟弟眼中放光，而自家夫君虽偶有拘谨，却也能应对得体，甚至隐隐有了几分当家主事的担当，她唇角始终噙着一抹恬淡的笑意。
回门宴气氛融洽，宾主尽欢。
临别时，林夫人拉着林婉儿的手，又对田有财语重心长地道：“有财，婉儿我就交给你了。你们夫妻和睦，勤勉持家，我便放心了。”
田有财郑重应下：“姑母放心，侄儿定会好生待婉儿。”
回程的马车上，田有财明显松弛了许多，甚至微微吁了口气。这关，总算是过了，而且看来效果不错。
林婉儿看着他，忽然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递给他：“喏，母亲私下塞给我的，说是给你的。”
田有财疑惑地接过，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两张面额不小的银票！他吓了一跳，手一抖，银票差点掉在地上。
“这……这是作甚？”他愕然道，“这如何能要！”他田有财送出去礼，岂有收回钱的道理？这成何体统！
林婉儿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莞尔，解释道：“母亲说，知道你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铺子要经营，田庄要打理，处处都要银钱。那十两银子并米粮己是解了家中燃眉之急，心中甚是感激。这两张银票，是她老人家的一点心意，让你务必收下，就当是……支持你们小两口过日子了。”
田有财捏着那两张滚烫的银票，一时心绪复杂难言。他想起自己准备回门礼时的斤斤计较与肉痛，想起姑母接过礼物时真心的笑容，再看着眼前这“意外之财”，脸上竟有些火辣辣的。
他沉默良久，才将那锦囊仔细收好，闷声道：“姑母的心意……我领了。这钱，我先收着，就当是……替婉儿存着的。”
他没有说要还，也没有欣喜若狂，只是将其定义为“替婉儿存着”。这己是他能做出的最大程度的接受和承诺。
林婉儿知他性子，也不点破，只柔柔一笑，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
马车轻晃，晚霞透过车帘，将车厢内染上一片暖融的橙色。田有财感受着肩头轻微的重量，看着窗外掠过的熟悉景致，忽然觉得，这次回门，似乎不仅仅是一次礼数上的往来。
他“散”出去的是看得见的财物，得到的，却是一份更厚重的认可与亲情。这笔账，好像……怎么算，都不亏。
只是，那两匹软烟罗的成本，依旧让他耿耿于怀，怕是得好几天才能缓过劲儿来。他暗自决定，回去定要督促李掌柜，尽快将新到的成衣样品挂出去，早日赚回本钱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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