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了那批假货之后的好几日，田有财心头都像是压着一块无形的巨石，沉甸甸的。那唾手可得的巨额利润，如同一个妖娆的鬼影，总在他核算成本、看到账面上增长依旧缓慢时，跳出来撩拨他一下，让他心口一阵阵抽痛，甚至偶尔会生出几分“是否太过迂腐”的悔意。
然而，这纠结与挣扎，在他踏入“锦云轩”，看到李掌柜和伙计们那全心投入、毫无阴霾的眼神时，便会消散大半。他清楚地知道，若他当时点了头，此刻面对的，绝不会是这般景象。
这日午后，铺子里来了位面生的年轻妇人，衣着朴素，神色间带着几分市井的精明与挑剔。她在店里转悠了许久，摸摸这匹，看看那匹，最后停在那价格适中的细棉布前，反复，又与李掌柜询问了许久关于耐磨、缩水等问题。
李掌柜如今己是历练出来，耐心解答，言语实在，并未因对方穿着普通而有丝毫怠慢。那妇人似乎颇为满意，最终决定扯上几尺，给家中孩儿做夏衣。
伙计利落地量布、裁剪、结算。那妇人付了钱，拿着布，又左右看了看，这才转身离去。
田有财在柜台后默默看着，并未在意。这般挑剔的客人，他见得多了。
谁知，不过半个时辰，那妇人去而复返，脸色颇为难看，手中紧紧攥着刚才买走的那块细棉布，一进门便扬声道：“掌柜的！你们这布是怎么回事？！”
这一嗓子，顿时吸引了店内零星几位客人的目光。
李掌柜心里咯噔一下，忙迎上前：“这位娘子，何事动怒？可是这布料有何不妥？”
“不妥？大大的不妥！”那妇人将布匹“啪”地一声拍在柜台上，手指着布面边缘一处不甚明显的、颜色略深于本色的细小印记，怒气冲冲，“你看看！这分明是染坏了的次布！竟敢当好布卖与我！这不是坑人吗？！退钱！必须退钱！”
李掌柜凑近仔细一看，那印记确实存在，若非细看，极难发现。他额头瞬间冒了汗，这批次细棉布入库时，他亲自查验过，并未发现异常，想来是极个别的情况，偏偏被这眼尖的妇人撞上了。
“这……娘子息怒，许是……许是伙计裁剪时未留意……”李掌柜试图解释，心中暗暗叫苦。若依他以往的经验，或是东家以前的性子，多半是要扯皮一番，最多允她换等价的别的布料，退钱是万万不能的，否则岂不是承认自家卖次货？
那妇人却不依不饶，声音愈发尖利：“未留意？分明是你们以次充好！欺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不识货吗？今日若不退钱，我便在这店门口，让街坊西邻都来评评理！”
店内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伙计们面面相觑，都有些无措。几位客人也停下了挑选，好奇地观望。
田有财在柜台后，将这一切听得清清楚楚。若是以前，他定会觉得这妇人是故意找茬，心疼那要退出去的银钱，说不得还要上前理论几句，将责任推诿出去。可此刻，他听着那妇人尖利的声音，看着李掌柜焦急的汗珠，再想起前几日那胡商人蛊惑的话语，以及自己那艰难却坚定的拒绝……
一个念头清晰地冒了出来：若此时处理不当，之前所有“用心”、“诚恳”的经营，所有许下的花红和承诺，岂不都成了笑话？为一匹可能有瑕疵的布，毁了刚刚重建的信誉，这账，怎么算都是血亏！
他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从柜台后走了出来。
“这位娘子，且莫动怒。”田有财走到近前，声音平和，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歉意。他先是对那妇人拱了拱手，然后拿起那块布，仔细看了看那处印记，点头道：“娘子眼力好，这处确是我家布匹的疏失，未能查验出来，是我们的不是。”
他这坦然认错的态度，让那妇人和李掌柜都愣了一下。
田有财不等那妇人再开口，便首接对李掌柜道：“老王，给这位娘子全额退钱，分文不少。另外，”他转向那妇人，语气诚恳，“这布您若还看得上，便送给您了，算是小店给您赔个不是。若看不上，扔了便是，绝无二话。”
此言一出，不仅是那妇人，连店内的客人和伙计们都惊呆了！非但全额退钱，还将有瑕疵的布白送？这田东家是转了性，还是傻了？
那妇人脸上的怒容瞬间僵住，转为错愕，随即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语气也缓和了许多：“这……这如何使得……退钱便罢了，这布……”
“使得，自然使得！”田有财态度坚决，“是我家货物有瑕，让娘子白跑一趟，还生了闲气，理应赔偿。只望娘子莫要因此对‘锦云轩’失了信心，往后还需多多帮衬才是。”
他话说得漂亮，姿态放得极低。那妇人见他如此，反倒不好再说什么，接过李掌柜递过来的铜钱，拿着那块布，神色复杂地看了田有财一眼，低声道：“东家是个实在人……我，我晓得了。”说罢，竟有些仓促地离开了。
店内一时寂静。
一位一首在旁观看的老者抚须点头，对身旁同伴低语道：“这田东家，倒是厚道。”
“是啊，如此处理，谁还能说他家半个不字？”
伙计们看向田有财的目光，更是充满了敬佩与信服。
李掌柜走到田有财身边，低声道：“东家，那布钱……”
田有财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目光扫过店内众人，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们都记住了，咱们‘锦云轩’，卖的是布料，更是‘诚信’二字。今日亏了几文钱，明日或许能赚回更多。可若丢了‘诚信’，便是金山银山，也换不回来了。”
他说这话时，心口那因退钱送布而产生的抽痛依旧存在，但一种更为强大的、名为“问心无愧”的力量，支撑着他，让他觉得这笔“亏本买卖”，做得值！
晚上，田有财将此事当作一桩趣闻说与林婉儿听，语气里竟带着几分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得意。
林婉儿听完，眼眸亮晶晶的，唇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亲自给他斟了一杯茶，柔声道：“表哥今日此举，可谓‘诚之所至，金石为开’。那位娘子回去，定会与人说起，这可比花银子做招牌，还要管用得多呢。”
田有财接过茶杯，哼了一声，嘴上依旧硬气：“不过是几文钱的事……”可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却泄露了他内心的受用。
他忽然觉得，这“诚信”经营，似乎也并非全无“钱”途。只是这“钱”途，走得慢些，却踏实地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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